副领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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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交给你,你就收养吧,我会把孩子扔给你,而后我就永远地逃开。在这样的晨光熹微之中,万事生生灭灭。她的妈妈,就让她来接生吧。而她呢,一个姑娘家,一旦摆脱这个累赘,她将获得新生,像鸟儿,像花儿盛开的桃树。
菩萨城一带的女人,几乎都打她跟前走过了,她们正往别处去,为了躲避炙热的夏季风的到来,她们去寻觅一个地方,好养孩子,或睡安稳觉什么的。
她还没有忘记那位老者指的方向,活菩萨河逆流北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想也不能忍受那雾蒙蒙的太阳天,如果要杀孩子,只有你会做得出。这种太阳天,好像要唤起妈妈,让她再做一次那种不负责任的事。
她在走。
她走了足足一个星期。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家乡的大潮,忽然之间,出现在面前,没错,就是它。她停下脚步。她怕了。疲顿的妈妈准会站在茅屋的门口,就看着她走来。她的妈妈,准会瞪着一双疲倦的眼睛: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最叫人害怕的,却是她的那个脸色,当她看着归来的孩子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那个脸色。
整整一天,她都在犹豫,就在湖边的一个看牛棚下,呆在那里。
到了夜晚,她才行动起来。她开始沿洞里萨湖北上,是的,她要按那位老者指点的相反方向而行。就这样。啊!那个妈妈,她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吗?那她很快便会看到的。她准会猛然醒悟过来,拿起一根根子,不许她进门。但是这一回,当心你自己吧。
再见到那个女人,把孩子交给她。随后,在季风中再一次远去。
她又走了足足一夜,和一个早上。穿过的水田一块又一块。天空低垂。太阳升起以后,头脑却沉重下来,到处是水,天空低垂,竟已触到了水田。四下里依然很陌生。她继续行走。
她愈来愈害怕,脚步儿不由得愈走愈急。
她醒转过来,看见了一个集市,好不热闹,出现在那里,她走了过去。那气味,正是家乡食物的那种气味,她相信:她已经离家很近了。
她走到一个尖顶茅屋前,蹲下来,想在那里等着什么,并且希望能看得更清晰。她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比如等着集市收摊。但是今天她等呀等,终于看见了等待着的事情:
她父母正打集市的那一头走来。她的视线模糊了,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呆在那儿很久。她抬起头来,看见妈妈,打市场的那一头,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呢。
激动还没有让她不能自己。饥饿,原本被恐惧挡在了后面,现在又冒了出来,虚脱之中,她看到了烧肉,闻到了粥香。那是妈妈的爱正在盲目地表示吧。她看见人家给妈妈拿出了爆竹和香,便自个儿在那里念念有词,感谢老天,刹那间,那集市便在她的眼前旋转起来,陶然让她沉醉。
多么快活。
她看见了兄弟姐妹,高高地坐在一辆马车上,她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也笑容满面,向她这边伸出手来,他们认出了她;她又一次深深地低下头去,依然那个姿态,面朝大地;她猛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张香饼,饼就放在面前。谁的手会将饼放在了面前,莫不是妈妈的手?
她吃了那饼,吃完睡了过去。
她就睡在那尖顶茅屋下面,躺在那里。
直至她睁开眼睛,才感觉到一种炙热的、明晃晃的光线,正笼罩四野,集市没有了,家人去了哪里?她怎么让他们就这么走了?她的妈妈不是说:我们该回去了。难道不是吗?她记得明明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妈妈,那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女人呢?一个可以说是妈妈的女人,那个女人,她看出可怕的情形,看出她肚子大得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于是说她该回家去了。
她呆在那茅屋下面,直至夜幕降临。一个女人给她端来一碗米饭。她试图弄明白。谁说出了未了的这句话:我们要回去了,顾不着你了。
她睡了足足一个下午,像是被什么击垮了似的,如同她在豆宏山脉时那样。她在傍晚时醒来。她记不清了,她在想,今天看到的,兴许根本就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兄弟姐妹。可她为何感觉看见的,偏偏就是她的妈妈,就是她的兄弟姐妹呢?现在来看,这些人和那些人,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夜色下,她顺着原路往回走去,沿着洞里萨湖向南走去,顺着从前那位老者指点的方向。
后来,在她的家乡一带,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炙热的、明晃晃的光线下,她正在远去,依然怀着孩子,她不再怕什么。她要走的路,她已决定,那是一条永远离别妈妈的路。眼泪挂在脸上,但是,她却拼力地唱起一首家乡的歌谣。
彼得·摩根。他摘下了笔。
他出了房间,穿过使馆花园,上了那条沿着恒河伸展的马路。
她在那里,就在那个前任拉合尔副领事的临时官味对面。她正睡着,在路边灌木丛的荫蔽之下,躺在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头光秃秃的,就在那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彼得·摩根知道,夜里,她又到了恒河里去游泳,她又去招惹了一番路人,她又唱了歌,她的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彼得·摩根在加尔各答注意过她的行踪。所以他知道这些。
就在她沉睡着的身躯旁边,还有麻风病人睡在那里。麻风病人开始醒了。
彼得·摩根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很想了解加尔各答痛苦的一面,很想投身进去;他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够实现,希望随着对痛苦的了解,最终结束自己的无知。
已是早晨七点。黄昏般的晨光。天边的云臀停滞不动,覆盖在尼泊尔的上空。
向远处望去,整个加尔各答渐渐地苏醒过来。一窝蝼蚁开始蠢蠢而动,彼得·摩根想,平淡乏味,惶恐不安,害怕上帝,还有痛苦,痛苦,他想。
忽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百叶窗吱吱的声响。那是副领事官邸的百叶窗,他准是醒了。彼得·摩根急忙离开马路,侧身花园的栅栏后面,等在那里。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出现在阳台上,半露着身子,他朝马路上望了一刻,又退了回去。彼得·摩根这才穿过使馆花园,朝他的朋友斯特雷泰尔夫妇的官邻走去。
早晨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使得那些不习惯加尔各答气候的白人,醒来之后,脸色显得白苍苍的,煞是难者。他这时正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
他从室内踱步到阳台上。
加尔各答,今天,早晨七点,黄昏般的晨光,喜马拉雅山的云级停滞不动,覆盖在尼泊尔的上空,云羁之下,恶劣的雾雷聚积不散,过不了几日,夏季风就要来临。她正在睡着,在路边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在阳台对面,躺在沥青马路边缘的土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头光秃秃的,就在那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她又到了恒河里去游泳,她又唱f歌,她又招惹了一番路人。
马路上,几个女人正在四面洒水,干燥的灰尘经水冲湿,粘在地上,散发出尿味。
在恒河上面,那些灰色的游隼已经醒来,在看;在恒河岸边,总是那些麻风病人,他们醒来了,在青。
两小时前,在加尔各答的纱厂里,就有一帮散漫的工人,有气无力地维持着工厂的运作。
拉合尔的副领事看着加尔各答,灰烬,恒河,那些洒水的女人,那个睡觉的女子。他离开阳台,回到卧室,开始刮胡子,气温这时已明显地上升,他看着已经变得花白的两鬓。他刮完胡子,完了以后,他又一次踱到阳台上,又一次看问棕榈树,石头,那些酒水的女人,那个睡着的女人,看向河岸边麻风病人的聚集地,看向河里的游隼,这就是加尔各答或拉合尔,棕桐树,麻风病,黄昏般的晨光。
随后,在这样的晨光里,副领事冲过澡,喝完了咖啡,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封刚从法国来的信,看了起来。一位姨妈这样写道:有一夜,巴黎这里刮起大风,这事已经有一个月,不过直至现在,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房屋的一扇窗子和百叶窗都被吹开,本来那扇窗子就半敞在那里,留着室内通风用的;是当地警察局通知了她,她下午就过去了,把窗子关好,并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盗的痕迹;噢,还有一件事,她差点儿忘了:她去关窗子的时候,发现那棵靠近栅栏的丁香树又遭劫了;没有人看管,所以每年春天都是这样,总有一些野姑娘要来偷采。
副领事忽然想起,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准备,是关于法国使馆的招待会的,星期五也就是明天晚上就要举行,他在最后时刻才被邀请。昨天晚上,大使夫人就一句话:请来参加。
他站起来,去告诉印度仆人,把他的晚礼服刷一刷,而后又回到沙发上坐下。马尔赛坡的姨妈寄来的信已经读过。关于百叶窗被吹开和丁香被采那两段,他又读了一遍,最后他才确定:信读过了。
他在等办公时间的到来,手里还拿着那封信。此一刻,彼一时,在那边是一个沙龙,一切井然有序,黑色的大钢琴闲在那里,在乐谱架上,放着一份没有打开的乐谱,乐谱上写着〃印度之歌〃,却看不怎么清楚。栅栏的门紧紧地锁着,外人不可能钻进花园,不可能走近,人家不可能看到乐谱的名字。在钢琴上,有一盏台灯,是用中国花瓶改成的,灯罩用绿色的丝绸制作,它有四十年了吗?是的。在这房子的主人出生之前就有了吗?是的。风暂时停息下来,百叶窗开在那里,耀眼的阳光投射在绿色的台灯上。一些人停在外边:应该想想办法,否则,今夜还是睡不好,你们听到昨夜吮当跷当的声音吗?响了足足一通宵,就像敲丧钟一样。又有一些人,一群人停下来:这个房子老是关着,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谁?一个独身男人,约摸三十五岁吧。
他叫约翰一马克·H。
一个独子,父母已经死了。
这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