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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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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邻居


  邻居

  河边一带住着许多人家,但全都背朝着河生活,门朝河开的只有我一家。于是,河边这条土路上似乎只有我和小狗赛虎整天来来回回走动着。又好像河边这么大一片开阔的地方,只住着我们一家人。

  但是一个月前,北面河上游两百米处的一间砖房又住进了一家人。从此,河边就有两家人住了,我们终于有了邻居。

  这家邻居的房子似乎空了很多年。几年前我刚到阿勒泰时,每天傍晚下班后,都要散步五六公里才回家。而每次总要特意经过这段寂静美丽的小路。那时就已经注意到那座红砖房了。总是看到房前的台阶缝隙里长出的齐腰深的杂草,把铁皮门堵得严严实实,门上的锁锈得似乎敲一敲就散碎了。屋顶上也长了深厚的草。那时我就在想,这房子怕是荒了一百年了。而很多荒凉的房子都是情形凄惨的,可这间房子却荒得自在而浪漫。

  没想到,后来自己的住处居然会和这座房子成为邻居。

  这房子只有独独的一间,门口直对着河,也没拦什么院墙。新来的这一家人从河边拖回了几截粗大浮木,在门口栽上桩子。又在河边割了些芦苇和野油菜秆,扎成把,拦在木头上绑定,这样就圈了块四五个平方的空地,算作是“院子”。“院墙”的豁口处横着挡了一扇破木板,用来防止路过的牲畜随便进入。然后在“院子”里斜斜横牵一根绳子,每天都可以看到绳子上晾着衣服和尿布。于是,一个家就这样落成了。

  这家人可能是刚从内地来打工的民工。我观察了一下,一共五口人:夫妻俩,一个老奶奶,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头发短短的,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一个小婴儿,正在学走路。

  那个大一些的孩子没有上学,天天跟着老奶奶在深深的河岸下拾捡搁浅在水边的柴枝及矿泉水瓶。

  有一次,我在河边散步时,突然看到那个孩子的小脑袋在脚边露了出来,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那孩子正在河岸下揪着一把草往上爬,而老奶奶在下面踮着脚尖努力托着孩子的腰身,眼看就托不住了。那孩子悬在半空,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手里揪着的草丛纷纷断裂。

  我连忙蹲下身子,扯着小家伙的胳膊用力将他拽了上来。天啦,太危险了,幸好给我碰到了。河边这条土路平时几乎没有人经过的。要不然,非出事不可。

  孩子上来后,河岸下的老奶奶大松了一口气,但并没有表示什么谢意。也许她根本不知该如何表达。我便径直走了。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祖孙二人仍在河岸边的树林里捡拾树皮枯枝什么的,丝毫看不出为刚才的遭遇稍感后怕。

  父亲可能天天都要出去打工干活,不常见到他。每次看到时,总是在精心地修整“院墙”,想让它看起来更结实一些。

  而那个母亲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带小宝宝,常常领着小宝宝在河边的空地上学走路。有时我带赛虎散步路过那里,那小婴儿会惊奇地大叫,指着赛虎说:“呀!呀呀!”母亲就说:“这是小狗狗,赶快摸一摸!”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赛虎实在太脏了。刚生了宝宝,好久都没

  有洗澡了。而且天天都在厨房煤堆里蹭痒痒。加之秋天突然开始掉毛毛,成了一条癞皮狗。然而又很感激。若是别的母亲遇到赛虎,总是会吓唬孩子说:“狗狗咬人,赶快躲开!”其实赛虎是温柔胆怯的,并不咬人。

  冬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又下了一场雪。今天已经到了零下二十度。散步时再经过这一家时,门前的晾衣绳上空空如也,烟囱也没有冒烟。门关得紧紧的,不知道房门后面,他们一家人此时正在做什么。

第16节: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


  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

  我在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里,忘记了你的电话号码。我努力回想,失声哭泣。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我深深依赖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小县城。我在这里生活,穿过巷子去打酱油,或到街道拐弯处补鞋子。总会有一双手捧着我,怕我会冷似的,紧紧捂着,再用一只眼睛凑在手指的缝隙处看我。我便被看着睡去,被看着醒来。有时我仰面与那眼睛对视,它就忽地让开,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月亮在那里,使我惊觉自己正身处月光下的雪地。

  月光下的雪地中央,空空地立着电话亭。每当我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和街道,一步一步向它走去,胸中便忍不住因喜悦而满涨哭泣——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小小县城,而世界如此巨大——

  这只电话

  是怎样

  在这复杂拥挤的人间

  准确地

  通向你……

  我在电话这头,拿起话筒,去拨号码。然后又缩回手,挂回话筒,满意离去。

  我为拥有这样一串电话号码而心满意足地落泪。又抬起头仰望高远通彻的蓝色天空,想道:如果我心中没有爱情,这个世界是否仍然会这样美丽?
  一次又一次,我在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一次又一次听着无人接听的“嘟——嘟——”而悲伤离去。更多的时候是你挂断电话后的忙音,我握着话筒,尚未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

  我扭头看向四处,冰河断开世界,玉树斜过碧空。我和我的电话亭,不知何时,已被置身世外。

  我总是和你在电话里聊着遥远而温暖的话题,可事实上我瑟瑟发抖,脚踝已经僵硬了。我偏着头用右腮夹着话筒,搓着手,不停转身来回跺脚。后来我在冰雪上滑倒,重重摔在地上,半天不能起来。我撑起身子,抚摸伤口。话筒垂吊一旁,晃来晃去,你平静、随意的讲述仍在进行。

  这时,你已经提到了爱情。

  我在大雪纷扬中的电话亭中给你打电话,手里捏着字条,上面记满了我准备好要对你说的话。你在那边微笑着听。

  我念着念着,却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便停了下来。你说:“怎么了?接着说呀。”于是我又接着念下去。

  我的声音喜悦,眼睛却流着泪。我真正想说的那句,静默在旁边,于漫天大雪中绝望地听,一句一句飘落,又一层一层被掩盖。最后我只好说“再见”。你也说“再见”。我快倒下了,我以为我一挂上电话就会立刻死去。我挂了电话,但没有死去,感觉身体通彻寂静。

  雪停了,天黑了,路灯亮了。当我挂上电话的一刹那,就把整个世界挂掉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独自回家。

  我回到家,掏出钥匙抖抖索索插进锁孔,发现挂锁被冻上了,钥匙拧也拧不动。我划了五六根火柴才把锁烤热、拧开。

  我开了锁去拉门,门也被冻上了。我拉了两下,再拉两下。

  我摸到隔壁煤房里找到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剁门缝处的积冰。

  后来终于开了门进去。房间一片冰凉,炉火早熄透了。我想喝水,去拿碗,一摞碗全冻在了一起,掰都掰不开。碗柜里的醋啊洗洁净啊全都冻得硬邦邦的。我去拧自来水,自来水也冻上了。水龙头旁边的一盆水冻得结结实实,那是我临出门时剩在盆里的洗头水。而洗过的头发到现在仍没有化开,像无数根小棍子硬邦邦地拖挂在头皮上,一晃,就互相碰得喀喀脆响,仿佛折一下就会断一绺。我的脚踢着一个东西,拾起来,是一盒润肤霜。拧开盖子,用指甲抠了抠,只抠出一些冰碴。

  我站在空荡冰凉的房屋中央——你看!我一挂上电话,世界就成了这样。
  我捏着字条去给你打电话。有一次电话接通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字条。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你的话,然后沉默,然后说“再见”。我手足无措地挂了电话,翻遍口袋,真的找不到了!我到底想给你说些什么呢?我失魂落魄往回走,一步一回头。

  有一天,当我决定永远离开这个小城的时候,在街头,终于找到了那张遗失多年的字条。我拾起它,看到它被反复踩踏,破损不堪。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多年前那个电话补上。最终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落泪。我抚平它,读它,第一句是:“总有一天……”还有一句是:“请不要离去……”

  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啊!每当我走出家门,向它走去,它隔着几条巷子,几道街,都在一步一步后退。而我跑了起来,它又似乎要坍塌,摇摇欲坠。它空空地敞在那里,我一进去,它就绝望地拥抱住我。它深深记着我在它这里说过的全部话语——这些年来,它正是用着同样的话语来呼唤我,每当我在黑暗中向深渊靠近……它看着我手握话筒,欢欢喜喜地讲述美好的事情,它便携这天地间的一切,为我的纯洁落泪!而多年后当我堕落了,当我心灵黑暗、目光仇恨,它仍在这世上为我保留了一处无辜的角落,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等着我回来,等我拿起话筒,等我亲口承认——世上确有爱情!

  多年后我死去,只有它能证明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在它的某个角落里,仍刻着一串过去的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我披上衣服趿上鞋子推门出去。我跑过两条洁白漫长的街道,远远看到电话亭仍等在那里。我气喘吁吁,我跑进去——

  被摘下来的话筒垂吊着,还在轻轻晃动。

  是谁比我,抢先一步?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深深依恋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城……你永远不知这个小城是怎样苦苦地忍受着我的电话亭,忍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整个小城,置这电话亭于自己的手心,将它高高呈向繁华星空……我在这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四面八方,全是深渊;语言之外,全是深渊。我一句一句地说着,低头看到那些说出的话又一句一句在身边坠落,永远消失。

  我又忘了带字条——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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