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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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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是熊的房子。两场故事明明是分头进行的,生活里却处处都是你的气息。大棕熊,我们睡着的时候,你也在身旁温暖地卧着;我们走在路上,你和我们不时地擦肩而过;我们跪在沼泽边,俯身凑上脸庞喝水时,看到了你的倒影。大棕熊,在吾塞的群山之间,你在哪个角落里静静地穿行呢?浑身挂满花瓣,湿漉漉的脚掌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湿脚印。大棕熊,我想把我的红色外套挂在森林中,让它去等待你的经过,让它最终和你相遇。第二年我去寻找我的红外套,在迷路的时候才看到它。那时它仍高高地、宁静地挂在那里……大棕熊,我快要流下泪来!我想把我的红外套挂在森林里,想和你站在一起久久抬头望着它。大棕熊再见!在阿尔泰茫茫群山中,围绕着我们的木头房子,让我们就这样一年一年,平安地,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第4节:深夜来的人(1)

  冬天的夜里,阿克哈拉总是那么寂静,那么寒冷。总是没有月亮,星空晶莹清脆。而我们的泥土房屋却是暖和滚烫的,柔软的。杂货店里的商品静静地停在货架上,与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种情形一样。而我们像睡着了似的安静地围着火炉干活,手指轻松灵活,嘴里哼着过去年代的歌。这时两个人推门进来了,携一身白茫茫的寒气。他们径直朝我走来,他们的眼睛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阿克哈拉的冬天无边无际,我们的泥土房屋在冬天最深处蜷伏着。在这房屋之外——荒原呀,沙漠呀,大地起伏之处那些狭窄水域和黑暗的灌木丛,远在天边的牛羊……它们在黑夜里全都睁着眼睛看了过来。但是四面墙壁和屋顶把我们捂在手心,把我们藏匿了起来似的。我们围着火炉,安静地做着一些事情。再也不会有敲门声响起了。

  我们的房子孤独地停在大地深处,烟囱在夜色里冒着雪白的烟,灯光像早已熄灭了一般寂静地亮着。

  我是裁缝,我手持一块布料,一针一线缝制衣服。不久后,在一个明亮的白天里,将有人穿着这件崭新的衣服,醒目地走在荒原上,像是走向爱情。

  在阿克哈拉,那些冬天的深夜里来的人,全都是寂寞的人吗?全都是有秘密的人吗?全都是刚刚经历过无比艰难、漫长又黑暗的旅途的人吗?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寒冷,他们一走进房子,炉火就黯淡了一下。

  他们其中一人笔直地走向火炉,熟练地从墙上取下炉钩,钩开炉圈,往炉膛添进一块煤,像是回到了他多年前的家中。

  然后他们走到房子中央,解开扣子,敞开寒冷的外套。里面的衣物重重叠叠,厚重深暗。他们又从头上取下冰凉沉重的狐狸皮缎帽放在柜台上。两个帽子并排着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俩也并排靠在柜台上,安静地看着我安静地干活。我示意他们再靠炉子近一点,那里暖和。他们连忙拒绝并表示感激。然后又是更为长久的沉默……这沉默并不只是声响上的停止,更是寒冷的停止,疲惫的停止,悲伤的停止。这沉默是如此饱满,如此平衡。

  更晚一些的时候他们沉默着点了一瓶酒,一边喝,一边以沉默一般的口吻彼此间轻声交谈。很快酒见底了。其中一人付了钱,继续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我沉默着干活。酒的气息在低处轻漾,高处是安静。灯光也在高处,低处是一些恍惚。这恍惚缭绕着人的脚步。我在房间里轻轻地来回走动。

  我是裁缝,此刻我在做的却是一件自己的衣服。我反复比量,把布料裹在身上,手持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了又照。夜里来的人伸出手来替我拿着镜子。我后退几步,在镜子里看到另一人在我身后,看着我笑。

  我在做一件自己的衣服,总有一天,我也会穿着这衣服站在明亮的蓝天下的。炉火呼呼作响,炉边墙壁上贴着的白纸在热气中轻轻掀动,我遥远的想法也在热气中轻轻掀动。抖开布料,铺展在裁衣板上。带动的风使房间里隐隐明亮了一下。

  深夜来的人,是梦中来的人吗?他们的神情安然,愿意与我们就这样永远生活下去似的。我踮起脚,凑近房间正中悬挂的灯泡,将一根线准确地穿过一个针孔。长长地牵过,咬断,挽结儿。

  那人把外套脱下来递给我,害羞地将撕坏的地方指给我看。

  这时停电了。

  有人在暗中摸索火柴。等待光明的时间无比漫长。我手心捏着针,全世界就只剩下了我手中的那根针。但是火柴被擦亮,全世界只剩那团乍然的焰火。一支光滑的蜡烛从暗处伸过来,通体洁白安静,像亲吻一般缓缓接近那团焰火。

  我突然飞翔……

  蜡烛点燃后,我突然消失。

  他们手持蜡烛找了很久,只在房间里找到了一根针。

  还有一些夜里从不曾停过电,我从不曾离开过你们。我的灯整夜亮着,在荒野中等待。河在黑夜中的不远处,或是很远的地方静静奔流——实际上它是在“哗啦啦”地大声奔流。但那“哗啦啦”的声音是向着更远的地方去的,河却永远停在那里,永远划着一个弯——像是停在那一处永远地回头张望。这时,月亮升起来了,与世上的一切都无关地升起来了。

  我能感觉到河面波光微闪。我侧过脸,感觉到河水冰凉。又心里一动,感觉到在河湾暗处,在岸边被水流不断冲刷着的一块大树根下,一只河狸静静地浮出水面,在激流中仰着头,与世界上的一切都无关地仰望着月亮……

  我在这边,有些困倦。炉火很旺,不时拨动着炉火的那个人,脸被烤得通红而激动。我面对他咬断线头,收起针线,抖开新衣。人已半入梦中。但是一回头又看到河狸在流水中静静沉没。房间里空气恍惚,那人神情异样。

  那人接着说:河狸两个小时就能咬断一棵直径四十厘米的大树……

  后来我真的睡着了。我在梦中回答他说:河狸真厉害呀,大家都很佩服它,两个小时就能咬断一棵直径四十厘米的大树,但是有没有人想过呢——在耐心地啃咬树木的过程里,河狸多么寂寞。

  我醒过来后,对他说:当河狸在深处的、近处的那些地方,眼睛看着青草,河水在身体表层流过,它啃呀,啃呀,眼前的青草开花了。它啃呀啃呀,下雨了,一滴饱满的水珠精巧地悬挂在青草叶梢上。雨停了,可那滴水珠还没有落下。那是在河边青草丛的深处,附近的地方安静又清洁。绿在最最近处的地方呈现透明的质地。河狸浮在哗啦啦的河水里,一下接一下啃咬着树木。真安静。树木倒下的时候,那滴水珠终于也落了下来。在最最近的地方,那滴水珠落地的声音,比大树倒地的声音还要响亮些——我说的是白天。窗外夜的黑听到了,便更逼近了房屋一些。我说完接着睡去。但是一直没有人关灯。

  在更远更远的地方,河流进湖泊,瞬间宁静。芦苇荡漾,一枚小小的鸟蛋温和地深藏在我们永远找不到的一蓬草丛中。

  深夜来的人替我掖了掖被子,我闭着眼睛扭过脸去。长夜永不会过去吗?后来,深夜来的人躺倒在我旁边睡下。我暗自记下了他的模样,扭过脸去又轻易地睡去。

第5节:深夜来的人(2)

 仍然在阿克哈拉,仍然是一个深夜。有人在往这边赶来的漫长途中,几次想要放弃。他的故事是:一场暴风雪使他失去了他的羊群。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等了又等,后来走出门去,看到他在门前的夜色中静静站立。他终于开口,他说:“请带我离开……”他是一个盲人。我便带他回家,为他端出饭菜。从此照顾着他的生活,永远和他在一起。阿克哈拉打开了一个缺口,又叹息着合上了。

  至于另外一个深夜来的人,他带来的消息使我们失声痛哭!我们边哭边收拾行李上路,连夜兼程,一路无星无月。

  而他却仍留在我们空荡荡的家中,静静站在房间正中央,像是还在等待我们的回答。又像是决心从此替我们看守这个家。他站了很久,终于坐了下来。但是又起身,走到炉子边,把炉膛捅了捅,填进一块黑黑的煤,黑得像是从屋外的夜色里直接掰下来的一块。他眼泪流了下来。

  而我们还在远方,奔波在远未曾抵达的途中。此去再也不回来了吧?此去再也不回来了吧?椅子落满灰尘吧,窗台上的花枯萎吧。深夜来的人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人,他将最后一个死去吧?他一件一件回忆着往事,坐在温暖的炉火边,等待我们从悲哀中沿来路返回——车颠簸在荒原上。在他带来的噩耗之中,旅途中的我们终于睡着了。

  深夜来的人,多年后娶我为妻。记得多年前他掀开厚重的棉门帘,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笔直地向我走来。他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使我惊慌不已。我为他量体裁衣,伏在缝纫机上把一块块布合在一起。我烧起烙铁熨烫,水汽蒸腾。衣服的形状里有他的形体,我穿着这宽大的衣服走在白天的荒原上,迎面遇到他骑马过来,无处藏身。白昼怎能如此明亮!

  多年后他娶我为妻。我们衣衫破旧,容颜不变,仿佛一切天生如此。他这才说出当年的情景——那一夜他走过漫长漆黑的原野小道,向遥远的一盏灯火摸去。那荒野中的泥土房屋,是诞生于漫长的等待之中的事物——为了使这等待更为持久、更为坚强一些,等待的那个人便在身体四周建起墙壁,盖起了房子。他推开门,掀开沉重的棉门帘走进去,一眼看到灯光下的姑娘站在那里,已等候多时。他忍不住问她的名字,而她回答的那两个字早已为他熟知。
  我也曾在深夜去找过你,怀揣为你做好的新衣。可是你不在家,你刚离去不久,炉火未熄。桌上的纸条雪白,还不曾来得及写下些什么。我走到你的床边,掀开被子躺倒,准备进入更为漫长的等待。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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