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编-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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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但是,这只是站在自顾自的立场上说话,若是顾到大家,这些人倒是真正能够顾到眼前的人。
1947年12月25日作
(原载1948年1月17日《独立时论》)
刘云波女医师
刘云波是成都的一位妇产科女医师,在成都执行医务,上十年了。她自己开了一所宏济医院,抗战期中兼任成都中央军校医院妇产科主任,又兼任成都市立医院妇产科主任。胜利后军校医院复员到南京,她不能分身前去,去年又兼任了成都高级医事职业学校的校长,我写出这一串履历,见出她是个忙人。忙人原不稀奇,难得的她决不挂名而不做事;她是真的忙于工作,并非忙于应酬等等。她也不因为忙而马虎,却处处要尽到她的责任。忙人最容易搭架子,瞧不起别人,她却没有架子,所以人缘好——就因为人缘好所以更忙。这十年来成都人找过她的太多了,可是我们没有听到过不满意她的话。人缘好,固然;更重要的是她对于病人无微不至的关切。她不是冷冰冰的在尽她的责任,尽了责任就算完事;她是〃念兹在兹〃的。
刘医师和内人在中学里同学,彼此很要好。抗战后内人回到成都故乡,老朋友见面,更是高兴。内人带着三个孩子在成都一直住了六年,这中间承她的帮助太多,特别在医药上。他们不断的去她的医院看病,大小四口都长期住过院,我自己也承她送打了二十四针,治十二指肠溃疡。我们熟悉她的医院,深知她的为人,她的确是一位亲切的好医师。她是在德国耶拿大学学的医,在那儿住了也上十年。在她自己的医院里,除妇产科外她也看别的病,但是她的主要的也是最忙的工作是接生,找她的人最多。她约定了给产妇接生,到了期就是晚上睡下也在留心着电话。电话来了,或者有人来请了,她马上起来坐着包车就走。有一回一个并未预约的病家,半夜里派人来请。这家人疏散在郊外,从来没有请她去看过产妇,也没有个介绍的人。她却毅然的答应了去。包车到了一处田边打住,来请的人说还要走几条田埂才到那家。那时夜黑如墨,四望无人,她想,该不会是绑票匪的骗局罢?但是只得大着胆子硬起头皮跟着走。受了这一次虚惊,她却并不说以后不接受这种半夜里郊外素不相知的人家的邀请,她觉得接生是她应尽的责任。
她的责任感是充满了热情的。她对于住在她的医院里的病人,因为接近,更是时刻的关切着——老看见她叮嘱护士小姐们招呼这样那样的。特别是那种情形严重的病人,她有时候简直睡不着的惦记着。她没有结婚,常和内人说她把病人当做了爱人。这决不是一句漂亮话,她是认真的爱着她的病人的。她是个忠诚的基督徒,有着那大的爱的心,也可以说是〃慈母之心〃——我曾经写过一张横披送给她,就用的这四个字。她不忽略穷的病家,住在她的医院里的病人,不论穷些富些,她总叮嘱护士小姐们务必一样的和气,不许有差别。如果发觉有了差别,她是要不留情的教训的。街坊上的穷家到她的医院里看病,她常免他们的费,她也到这些穷人家里去免费接生。对于朋友自然更厚。有一年我们的三个孩子都出疹子,两岁的小女儿转了猩红热,两个男孩子转了肺炎,那时我在昆明,内人一个人要照管这三个严重的传染病人。幸而刘医师特许小女住到她的医院里去。她尽心竭力的奔波着治他们的病,用她存着的最有效的药,那些药在当时的成都是极难得的。小女眼看着活不了,却终于在她手里活了起来,真是凭空的捡来了一条命!她知道教书匠的穷,一个钱不要我们的。后来她给我们看病吃药,也从不收一个钱。
我们呢,却只送了〃秀才人情〃的一幅对子给她,文字是〃生死人而肉白骨,保赤子如拯斯民〃,特地请叶圣陶兄写;这是我们的真心话。我们当然感谢她,但是更可佩服的是她那把病人当做爱人的热情和责任感。
刘医师是遂宁刘万和先生的二小姐。刘老先生手创了成都的刘万和绸布庄,这到现在还是成都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刘老太太是一位慈爱的勤俭的老太太,她行的家庭教育是健康的。刘医师敬爱着这两位老人。不幸老太太去世得早,老先生在抗战前一年也去世了,留下了很多幼小者。刘医师在耶拿大学得了博士学位,原想再研究些时候,这一来却赶着回到家里,负起了教育弟弟们的重任。她爱弟弟们,管教得却很严。现在弟弟们都成了年,她又在管着侄儿侄女们了。这也正是她的热情和责任感的表现。她出身在富家,富家出身的人原来有啬刻的,也有慷慨的,她的慷慨还不算顶稀奇。真正难得的是她那不会厌倦的同情和不辞劳苦的服务。富家出身的人往往只知道贪图安逸,像她这样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实在少有。再说一般的医师,也是冷静而认真就算是好,像她这样对于不论什么病人都亲切,恐怕也是凤毛麟角罢!
1948年3月17日作
(原载1948年5月15日《人物》第3卷第3期)
文物·旧书·毛笔
这几个月,北平的报纸上除了战事、杀人案、教育危机等等消息以外,旧书的危机也是一个热闹的新闻题目。此外,北平的文物,主要的是古建筑,一向受人重视,政府设了一个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并且拨过几回不算少的款项来修理这些文物。二月初,这个委员会还开了一次会议,决定为适应北平这个陪都的百年大计,请求政府〃核发本年上半年经费〃,并〃加强管理使用文物建筑,以维护古迹〃。至于毛笔,多少年前教育部就规定学生作国文以及用国文回答考试题目,都得用毛笔。但是事实上学生用毛笔的时候很少,尤其是在大都市里。这个问题现在似乎还是悬案。在笔者看来,文物、旧书、毛笔,正是一套,都是些遗产、历史、旧文化。主张保存这些东西的人,不免都带些〃思古之幽情〃,一方面更不免多多少少有些〃保存国粹〃的意思。〃保存国粹〃现在好像已成了一句坏话,等于〃抱残守阙〃,〃食古不化〃,〃迷恋骸骨〃,〃让死的拉住活的〃。笔者也知道今天主张保存这些旧东西的人大多数是些五四时代的人物,不至于再有这种顽固的思想,并且笔者自己也多多少少分有他们的情感,自问也还不至于顽固到那地步。不过细心分析这种主张的理由,除了〃思古之幽情〃以外,似乎还只能说是〃保存国粹〃;因为这些东西是我们先民的优良的成绩,所以才值得保存,也才会引起我们的思念。我们跟老辈不同的,应该是保存只是保存而止,让这些东西像化石一样,不再妄想它们复活起来。应该过去的总是要过去的,我们明白这个道理。
关于拨用巨款修理和油漆北平的古建筑,有一家报纸上曾经有过微词,好像说在这个战乱和饥饿的时代,不该忙着办这些事来粉饰太平。本来呢,若是真太平的话,这一番修饰也许还可以招揽些外国游客,得些外汇来使用。现在这年头,那辉煌的景象却只是战乱和饥饿的现实的一个强烈的对比,强烈的讽刺,的确叫人有些触目惊心。这自然是功利的看法,可是这年头无衣无食的人太多了,功利的看法也是自然的。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公家用钱,并没有什么通盘的计划,这笔钱不用在这儿,大概也不会用在那些无衣无食的人的身上,并且也许还会用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那么,用来保存古物就也还不算坏。若是真能通盘计划,分别轻重,这种事大概是该缓办的。笔者虽然也赞成保存古物,却并无抢救的意思。照道理衣食足再来保存古物不算晚;万一晚了也只好遗憾,衣食总是根本。笔者不同意过分的强调保存古物,过分的强调北平这个文化城,但是〃加强管理使用文物建筑,以维护古迹〃,并不用多花钱,却是对的。
旧书的危机指的是木版书,特别是大部头的。一年来旧书业大不景气。有些铺子将大部头的木版书论斤的卖出去造还魂纸。这自然很可惜,并且有点儿惨。因此有些读书人出来呼吁抢救。现在教育部已经拨了十亿元收买这种旧书,抢救已经开始,自然很好。但是笔者要指出旧书的危机潜伏已经很久,并非突如其来。清末就通行石印本的古书,携带便利,价钱公道。这实在是旧书的危机的开始。但是当时石印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说是错字多,固然,主要的还在缺少那古色古香。因此大人先生不屑照顾。不过究竟公道,便利,又不占书架的地位,一般读书人,尤其青年,却是乐意买的。民国以来又有了影印本,大部头的如《四部丛刊》,底本差不多都是善本,影印不至于有错字,也不缺少古色古香。这个影响旧书的买卖就更大。后来《四部丛刊》又有缩印本,古气虽然较少,便利却又加多。还有排印本的古书,如《四部备要》、《万有文库》等,也是方便公道。又如《国学基本丛书》,照有些石印本办法,书中点了句,方便更大。抗战前又有所谓〃一折八扣书〃,排印的错误并不太多,极便宜,大量流通,青年学生照顾的不少。比照抗战期中的土纸本,这种一折八扣书现在已经成了好版了。现在的青年学生往往宁愿要这种排印本,不要木刻本;他们要方便,不在乎那古色古香。买大部书的人既然可以买影印本或排印本,买单部书的人更多乐意买排印本或石印本,技术的革新就注定了旧书的没落的运命!将来显微影片本的书发达了,现在的影印本排印本大概也会没落的罢?
至于毛笔,命运似乎更坏。跟〃水笔〃相比,它的不便更其显然。用毛笔就得用砚台和墨,至少得用墨盒或墨船(上海有这东西,形如小船,不知叫什么名字,用墨膏,装在牙膏似的筒子里,用时挤出),总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