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编-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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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好了。〃我赶紧向门外一瞥,就走回原处看报去。但我的头刚低下,我的眼已抬起来了。于是远远地从容地问道,〃你会么?〃她不曾掉过头来,只〃嘤〃了一声,也不说话。我看了她背影一会。觉得应该低下头了。等我再抬起头来时,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总是望前看的;我想再问她一句话,但终于不曾出口。我撇下了报,站起来走了一会,便回到自己屋里。
我一直想着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见她往厨房里走时,我发愿我的眼将老跟着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几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匀称,又苗条,正如一只可爱的小猫。她两手各提着一只水壶,又令我想到在一条细细的索儿上抖擞精神走着的女子。这全由于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软了,用白水的话说,真是软到使我如吃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记里说得好:〃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争灵的曲线,织成大大的一张迷惑的网!〃而那两颊的曲线,尤其甜蜜可人。她两颊是白中透着微红,润泽如玉。她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我的日记里说,〃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双小燕子,老是在滟滟的春水上打着圈儿。她的笑最使我记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是说过,她的小圆脸像正开的桃花么?那么,她微笑的时候,便是盛开的时候了:花房里充满了蜜,真如要流出来的样子。她的发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软而滑,如纯丝一般。只可惜我不曾闻着一些儿香。唉!从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见,——虽只几分钟——我真太对不起这样一个人儿了。
午饭后,韦君照例地睡午觉去了,只有我,韦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书房里。我有意无意地谈起阿河的事。我说:
〃你们怎知道她的志气好呢?〃
〃那天我们教给她打绒绳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聪明,就问她为甚么不念书?她被我们一问,就伤心起来了。……〃
〃是的,〃韦小姐笑着抢了说,〃后来还哭了呢;还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泪呢。〃
那边黄小姐可急了,走过来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拦住道,〃人家说正经话,你们尽闹着玩儿!让我说完了呀——〃〃我代你说啵,〃韦小姐仍抢着说,〃——她说她只有一个爹,没有娘。嫁了一个男人,倒有三十多岁,土头土脑的,脸上满是疱!他是李妈的邻舍,我还看见过呢。……〃〃好了,底下我说吧。〃蔡小姐接着道,〃她男人又不要好,尽爱赌钱;她一气,就住到娘家来,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几岁?〃我问。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几个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说。
〃不,十八,我知道,〃韦小姐改正道。
〃哦。你们可曾劝她离婚?〃
〃怎么不劝;〃韦小姐应道,〃她说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说呢。〃
〃你们教她的好事,该当何罪!〃我笑了。
她们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外面有嚷嚷的声音;这是从来没有的。我立刻走出来看;只见门外有两个乡下人要走进来,却给阿齐拦住。他们只是央告,阿齐只是不肯。这时韦君已走出院中,向他们道,
〃你们回去吧。人在我这里,不要紧的。快回去,不要瞎吵!〃
两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俄延了一会,只好走了。我问韦君什么事?他说,
〃阿河啰!还不是瞎吵一回子。〃
我想他于男女的事向来是懒得说的,还是回头问他小姐的好;我们便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吃了饭,我赶紧问韦小姐,她说,
〃她是告诉娘的,你问娘去。〃
我想这件事有些尴尬,便到西间里问韦太太;她正看着李妈收拾碗碟呢。她见我问,便笑着说,
〃你要问这些事做什么?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娇滴滴的,也难怪,被她男人看见了,便约了些不相干的人,将她抢回去过了一夜。今天早上,她骗她男人,说要到此地来拿行李。她男人就会信她,派了两个人跟着。那知她到了这里,便叫阿齐拦着那跟来的人;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诉,说死也不愿回她男人家去。你说我有什么法子。只好让那跟来的人先回去再说。好在没有几天,她们要上学了,我将来交给她的爹吧。唉,现在的人,心眼儿真是越过越大了;一个乡下女人,也会闹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了!〃
〃可不是,〃李妈在旁插嘴道,〃太太你不知道;我家三叔前儿来,我还听他说呢。我本不该说的,阿弥陀佛!太太,你想她不愿意回婆家,老愿意住在娘家,是什么道理?家里只有一个单身的老子;你想那该死的老畜生!他舍不得放她回去呀!〃
〃低些,真的么?〃韦太太惊诧地问。
〃他们说得千真万确的。我早就想告诉太太了,总有些疑心;今天看她的样子,真有几分对呢。太太,你想现在还成什么世界!〃
〃这该不至于吧。〃我淡淡地插了一句。
〃少爷,你那里知道!〃韦太太叹了一口气,〃——好在没有几天了,让她快些走吧;别将我们的运气带坏了。她的事,我们以后也别谈吧。〃
开学的通告来了,我定在二十八走。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厨房里挈水了。韦小姐跑来低低地告诉我,〃娘叫阿齐将阿河送回去了;我在楼上,都不知道呢。〃我应了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说。正如每日有三顿饱饭吃的人,忽然绝了粮;却又不能告诉一个人!而且我觉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那一夜我是没有好好地睡,只翻来覆去地做梦,醒来却又一例茫然。这样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懒懒地向韦君夫妇和韦小姐告别而行,韦君夫妇坚约春假再来住,我只得含糊答应着。出门时,我很想回望厨房几眼;但许多人都站在门口送我,我怎好回头呢?
到校一打听,老友陆已来了。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着他,将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他本是个好事的人;听我说时,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擦掌。听到她只十八岁时,他突然将舌头一伸,跳起来道,
〃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准得想法子娶她!〃
〃你娶她就好了;现在不知鹿死谁手呢?〃
我俩默默相对了一会,陆忽然拍着桌子道,
〃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恋么?他现在还没有主儿,何不给他俩撮合一下。〃
我正要答说,他已出去了。过了一会子,他和汪来了,进门就嚷着说,
〃我和他说,他不信;要问你呢!〃
〃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错。只是人家的事,我们凭什么去管!〃我说。
〃想法子呀!〃陆嚷着。
〃什么法子?你说!〃
〃好,你们尽和我开玩笑,我才不理会你们呢!〃汪笑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谈到阿河,但谁也不曾认真去〃想法子。〃
一转眼已到了春假。我再到韦君别墅的时候,水是绿绿的,桃腮柳眼,着意引人。我却只惦着阿河,不知她怎么样了。那时韦小姐已回来两天。我背地里问她,她说,〃奇得很!阿齐告诉我,说她二月间来求娘来了。她说她男人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块钱来,人就是她的爹的了;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可是阿河说她的爹那有这些钱?她求娘可怜可怜她!娘的脾气你知道。她是个古板的人;她数说了阿河一顿,一个钱也不给!我现在和阿齐说,让他上镇去时,带个信儿给她,我可以给她五块钱。我想你也可以帮她些,我教阿齐一块儿告诉她吧。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们这儿来啰!〃
〃我拿十块钱吧,你告诉阿齐就是。〃
我看阿齐空闲了,便又去问阿河的事。他说,
〃她的爹正给她东找西找地找主儿呢。只怕难吧,八十块大洋呢!〃
我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不愿再问下去。
过了两天,阿齐从镇上回来,说,
〃今天见着阿河了。娘的,齐整起来了。穿起了裙子,做老板娘娘了!据说是自己拣中的;这种年头!〃
我立刻觉得,这一来全完了!只怔怔地看着阿齐,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阿河的影子。咳,我说什么好呢?愿命运之神长远庇护着她吧!
第二天我便托故离开了那别墅;我不愿再见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见那间小小的厨房!
1926年1月11日作
(原载1926年11月22日《文学周报》第200期)
哀韦杰三君①
①此文原载在《清华周刊》上,所以用了向清华人说话的语气。韦杰三君是一个可爱的人;我第一回见他面时就这样想。这一天我正?敲门的声音;进来的是一位温雅的少年。我问他〃贵姓〃的时候,他将他的姓名写在纸上给我看;说是苏甲荣先生介绍他来的。苏先生是我的同学,他的同乡,他说前一晚已来找过我了,我不在家;所以这回又特地来的。我们闲谈了一会,他说怕耽误我的时间,就告辞走了。是的,我们只谈了一会儿,而且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我现在已全忘记——但我觉得已懂得他了,我相信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第二回来访,是在几天之后。那时新生甄别试验刚完,他的国文课是被分在钱子泉先生的班上。他来和我说,要转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说,钱先生的学问,是我素来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面,因一个人而变动,也不大方便。他应了几声,也没有什么,就走了。从此他就不曾到我这里来。有一回,在三院第一排屋的后门口遇见他,他微笑着向我点头;他本是捧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