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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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了一桩公事,省到夜深再来,那不好吗?”梨云笑道:“你早来了很好,我有一
桩事求求你。”杨杏园一想,“来了,这只怕是要开始做花头了。”因问梨云什么
事。梨云笑道:“这事在你是容易极了。”说着在玻璃橱内去拿出一本书来。杨杏
园一看,却原来是一本平民干字课,问道:“你拿出这个作什么?”梨云笑道:
“我看见姊妹淘里,认得字的,又看书,又看报,又能自家写信,我是羡慕得很。
不过这读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时常想着,这桩事我只好望来生罢了。我昨天
到大森里去,看我一个阿姐,她本来不识字的,谁知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她就能记
帐了。我问她怎样会识字的,她说,有一个大学堂里的教员,和她很要好,劝她读
书。头里她也说,这不是容易事。那教员又说,只要她肯读书,包她三个月会写信,
也不问阿姐肯不肯,就和她把书呀,笔呀,墨盒呀,买了一大堆来,她一想人家是
好意,总不好意思不理会,就学着读书白相白相。那位教员,看见她肯读书,高兴
的了不得,每天下了课,四点钟,就到她那里去教书,一次还贴掉两块钱盘子钱。
人心都是肉作的,我阿姐看见人家这样热心,不用心读书,也对不起他,只好真个
读起书来,还预备着一些点心给他教员吃。谁知那教员,索性板起面孔来做先生了,
要我阿姐每天读多少书,写多少字。我阿姐是最好白相的人,现在被那教员教得改
过一个人了。她见着我,就劝我读书,这本书就是她送的。谢谢你,你也一天来教
我一回,若是比这早一点来,这里是很清爽的。”杨杏园笑道:“差事倒是一个好
差事,不过我那些朋友,因为我天天来,早造了许多谣言,如今索性教起书来,那
不是给人家笑话吗?”梨云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不肯,不过白说一声。但
是人家怎么天天去教书的呢?他就不怕给人家笑话吗!”杨杏园道:“人家教书有
好处。我呢?”梨云脸一红,把鞋子轻轻的踢着杨杏园的脚,低低的笑着说道:
“你又是瞎说。”
他们正在这里软语缠绵,只听见花啦啦一阵响,好像打翻了许多东西。接上又
是一阵叫骂的声浪,院子里外就闹成一片。梨云脸都吓变了色,两只手紧紧的握着
杨杏园的手,把她一句苏白急出来了,只是说“骇得来”。杨杏园生怕出了什么缘
故,也是呆呆的望着。却是阿毛进来说:“不要紧,客人闹房间,一会子就好了。
杨老爷何不出去看看,倒是一出好戏。”杨杏园听了这话,当真站在院子里看。只
见对面房间里,门帘子也撕下了,窗户也打掉了,有三四个穿军衣的马弁,正把刚
才看见的那个福建人,按在地下,要撕他的下衣。这旁边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华服
少年,脸子倒生的白净,他操着一口天津话,在那里乱骂,说道:“好兔崽子!我
把你这死三八羔子当个人,你反割起九爷的靴腰子来。你也不给我打听打听,九爷
是谁?可是你好欺负的!我不给你家伙瞧,你也不知道九爷的利害。”说着,就对
班子里的人说:“我收拾了他,再来收拾你们这班龟爪子。你先去给我买一筒蜡来,
我要给这兔崽子尝尝洋蜡的味。”这时,这个福建人,被三四个马弁按在地下,又
哭又喊。听见说要给他洋蜡尝尝,心想无论是否打口里吃下去,总有点不好。这一
急非同小可,不由得拚命的叫起救命来。正在这难解难分之际,外面跑进一个二十
多岁的妇人来,这人穿一身不中不西的衣服,满头的头发烫着刺猥似的,毛蓬蓬的
一团。她听见那福建人叫救命的声音,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就将那华服少年抓住,
说:“我也不要命了,和你拚了罢。”这华服少年,虽然是个男子,身子本来淘得
虚了,加上这个妇人,又是拚了命的,如何吃得住,一个不提防,被那妇人推在地
下。那妇人趁势想过去将少年按住,那少年来一个鲤鱼跌子势,抓着妇人的衣服一
跳,跳起半截身子。但是妇人两只手,已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往前一推,两个人又
纠住一团。那几个马弁,只得放了那福建人,前来解围。那福建人又过来和那个人
助阵。这六七个人,走马灯似的,在满屋子里打得落花流水。这班子里的龟奴鸨母,
哪里敢过来劝。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一阵皮鞋响,有七八个护兵,和一个三十多
岁的汉子,抢了进来。那汉子喝护兵,把打架的人劝开,对着那少年喝道:“好东
西!你又在这儿闯祸。”就将那少年痛骂了一顿。这时那妇人披了头发,坐在地上,
带哭带骂,只是说:“脸也丢尽了,命也不要了,要和他闹到老帅那里去,拼他一
拚的。”那福建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喘息着一团,对那妇人道:“不要紧,现在八
爷来了,我们夫妇专请八爷发落。”便对那汉子道:“我对你们令弟,没有什么错
处。他今天在这种地方,这样羞辱我们,叫我们怎样混?”说着呜呜的哭了起来。
那汉子道:“你别哭,都是咱们老九不好。咱们是好朋友,决不能够叫你吃亏。我
设法子替你找个缺,情亏理补就得了。”那福建人听了,给他找个缺,心里一喜,
和那汉子请了一个安。揩着眼泪笑道:“那末,要请八爷快点发表才好啊。”杨杏
园看见这个情形,料着没有事了,仍就回到梨云屋子里去,因问阿毛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阿毛道:“这也是玉凤不好。那个年纪轻的,人家都叫他秦九爷,是秦八爷
的兄弟。他在玉凤身上实在是花钱不少。”杨杏园道:“哪个八爷?”阿毛道:
“就是你们常说的秦彦礼。”杨杏园道:“啊,这九爷是他的令弟。今天怎样打起
来了?”阿毛道:“那个长子福建人程武贵,他原是个老边务,从前总是他陪着九
爷来。近来几天,这福建人忽然和玉凤发生关系起来,就不和秦九在一处走了。偏
是事要发作,今天程武贵来的时候,小秦打电话到他家里去找他,他太太亲自接的
电话,说是这里来了。小秦就打电话与玉凤说话。玉凤要是说在这里,以他老边务
的资格而论,一个人来走走,也不算什么,她又偏说不在这里。谁知这小秦放心不
下,过了一会,他又叫马弁假托旁人的名字,打了电话来问。恰好是程武贵亲自接
的电话。小秦看见这个情形,以为玉凤和福建人勾通了,把他当免桶。年纪轻的人,
这一股子酸劲,怎样捺得住,所以他就跑着来打架了。那个妇人就是程武贵的太太,
说是她还有外号,叫什么‘一块钱’。后来带许多护兵来的那是九爷的哥哥,天字
第一号的红人秦八爷。”杨杏园道:“他怎样知道这里打架?”阿毛道:“也都是
班子里私自打电话找来的救兵。要不是他们来得快,这福建人还有得吃苦呢!”杨
杏园道:“我说这福建人好像见过哩,原来是他啊。这一出戏,叫我倒足足看了一
个钟头。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梨云听见说他要走,便在衣架上,硬把杨杏园的帽子抢在手里,背着手拿在身
子后头,笑着说道:“你办的差事,第一天就要请假!”杨杏园操着那半生半熟的
苏白说道:“慢慢交哟!”再要说第二句,已经说不上来。梨云笑道:“你这个苏
州话,谢谢罢。我看见许多北边人,没有游到三天胡同,就要说苏州话,僵着一块
舌头,说得人怪肉麻的。你何必也学这个怪样子。”杨杏园笑道:“那末,以后免
除了罢。可是我办事的时候到了,我要走,望你准我请一天假。”梨云拉着杨杏园
的手道:“我今天许你走,你明天可不许失信。”杨杏园连答应几个“是”,便伸
手去接帽子。梨云道:“你别忙,我替你戴,你且坐下来。”杨杏园只得坐下,梨
云便紧紧的靠着杨杏园站着,取下头上的小牙梳,和杨杏园理头上的分发。杨杏园
的鼻尖,正擦着梨云胸面前的衣服,只觉得柔情荡魄,暗香袭人,未免心涉遐思。
梨云把他的头发理好,他还是呆呆的坐着。梨云笑道:“你在想什么?早就急着要
走,这会子又不忙了。”杨杏园省悟过来,不觉一笑,便四处找帽子。梨云问找什
么,他说找帽子。梨云对他的娘姨笑道:“你看,这人难道疯了,头上戴着帽子,
倒四处去找。”杨杏园一摸,可不是帽子在头上吗?不觉哈哈大笑,也没有工夫再
去和梨云纠缠,匆匆的就到报馆里来。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
这时,何剑尘看见他满面春色,心想这位先生有点情魔了,我且蒙他一下。因
问道:“我刚才打电话催你,你上哪里去了?”杨杏园随口答道:“朋友家里去了。”
何剑尘道:“有点不对罢?”杨杏园笑道:“我实告诉你,我到梨云那里去了来的,
我还听见许多新闻呢。”他便把所见所闻,略略说了一说。何剑尘道:“秦九爷的
事罢了,这位上大森里教书的教员,倒是有趣。怪不得如今大学校的教员,都是一
班情种子,这风流案恐怕是层出不穷了。”杨杏园道:“这路人对肉欲两字,当然
极力发挥,不过风流二字,我看他们还未必尽然。”何剑尘道:“你指望陶情风月,
就是我们这班斗方名士干的吗?其实他们造的口孽,比我们是有过之无不及,我且
给你看两首诗。”杨杏园看罢道:“你这诗是哪儿来的?怕是花报上的材料吧?”
何剑尘道:“花报虽然满幅淫词,也不敢做得这样显。这是研究报副刊上登的,经
文学家的特别介绍呢。”杨杏园道:“天下岂有这样下流的美人,这诗也许有点过
分吧?”何剑尘道:“什么美人?他所咏的这个女子,我是很知道,就在大森里,
论起价值来,也不过三等人物罢了。所以文人的一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