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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春明外史-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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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而卧,尚在那里呻吟不绝;看他来了,一定喜出望外的。不一会儿,车子到了息
游别墅,便走进去问账房,有个杨惠文先生,住在哪一号?帐房想了一想道:“大
连来的吗?”杨杏园道:“是的。”账房便吩咐一个茶房,引了杨杏园去。茶房引
到门口,将门一推,让杨杏园进去。他挨门而进,就先叫了一声惠叔叔,只见他堂
叔惠文,正叫了一份大菜在里吃,看见杨杏园来了,笑道:“我料你上午就要来到
了,怎样到这个时候才来?”杨杏园一日一夜,都盘算惠文病重得要死,不料他还
是活跳新鲜的一个人,不免为之愕然。放下提包,脱下大衣,一面坐下,一面对杨
惠文道:“惠叔何以在这个时候还要南下?”杨惠文道:“今年我本不打算回去的。
只因接了家里电报,说你婶娘危在旦夕,叫我赶快南下。我想既有电报来,人是未
必还在世上,不过赶回去替她收拾身后罢了。”接上叹了一口气道:“到了这种生
离死别的时候,人才觉得作客的痛苦。我这次回去,就在故乡读书种菜,永不出门
了。但是我虽然不干了,我那公司里的职务,倒是不坏。倘若生意好,每年也可落
个两三千块钱,白丢了岂不可惜?我想你干这种笔墨生涯,一年到头绞脑汁,实在
太苦。我的意思,把我那个位置让给你,所以特在天津耽搁一天,叫老侄前来商量
一商量。这话也长,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完的。你先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我
们今晚作长夜之谈,从长计议。”他这一篇话说完了,杨杏园才明白了他叔叔打电
报叫他来的意思。虽然电报打得冒失一点,总是人家一番好意,杨杏园也就只得客
客气气,和杨惠文讨论起来。这一晚,二人直谈到两点钟才睡。一觉醒来,已经是
十二点钟了,杨杏园心里挂念梨云的病,下午就想回京。杨惠文道:“叔侄经年不
会面,多谈几句罢。我是坐今晚八点的快车南下,你也坐晚车回京,不好吗?你就
事忙,也不在乎一晚上。”杨杏园虽然心里很急,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杨惠文陪着
他,大谈其家事。杨杏园随听随答,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恨不得马上天就黑,好搭
车回京。偏偏到了下午彤云密布,几阵西北风,刮下一场大雪。杨惠文上车,也没
有送他,自己直接就上车站去。谁知刚到旅馆门口,杨杏园又碰见了一个多年不遇
的同学余浩然,拉着谈了几十分钟的话。这余浩然的记忆力最好,说起从前在小学
里的时候,翻墙头到邻居花园里去摘桃子吃的那段故事,最是有趣,记得被先生知
道了,他被杨杏园证明了一句,还罚了一小时的站。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又道:“老兄,多年不遇,今晚我们哪里乐一乐会?”杨杏园道:“不能奉陪了,
我这就打算上车站,将来老兄到京里的时候,再畅谈罢。”余浩然道:“是赶八点
钟这一趟车吗?那就该走了,我一星期后,进京来,京里见罢。”杨杏园也来不及
多说客套话,提着皮包,走出旅馆,在雪地里雇了一辆人力车,就上火车站。黑暗
中叫车,又是趁忙,就没有看看车夫是否力可胜任,雇好了就坐上去。偏偏这位车
夫,冲着雪一步一步的拉着,走得慢极了。杨杏园说道:“我是要赶火车的,你拉
快点罢!再多给你几个子儿得了。”车夫听到说多给他钱,勉强跑了几步,那车子
左一颠,右一颠,颠了几下,又慢起来了。杨杏园坐在车子里,急得两只脚,极力
抵着踏脚板,半身不舒服。这车篷又是破的,街上的雪,下得正大,被风一吹,乱
扑进车子来,飞在脸上脖子里,马上比了,非常难过。车夫在面前雪地里,弯着半
截腰,脑袋往上一冲,跑一步。破毡帽子破棉袄上,都是雪。有时走到电灯杆子下,
看见车夫汗珠子和化的雪水,由耳边直流,灯光射着,他呼出一阵一阵的白气。杨
杏园一看,逆料这车夫一定很吃力,老大不忍,便叫他放下。车夫起初不愿意,后
来杨杏园说,照样给他钱,他才停下了。杨杏园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儿,满嘴胡
子粘着鼻涕,又是一只眼睛,心里大呼倒霉,给了车钱,重新雇了一辆车,才上火
车站。哪知道被这两次耽误,过了时间,到了火车站,车子已经开了。杨杏园见误
了车子,又急又气。若是赶第二次车时,又是半夜,到京还不能天亮,也是不方便。
自己在火车站踌躇了一会子,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在火车站附近,找一个旅馆,
胡乱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便赶早车回京,车子到了正阳门,雪又下起来,站台上,不比往日,
冷冷清清的。站台外的雪,被风一吹,趁势一卷,好像撒了一把碎盐似的,和着严
重的寒气往人身上直下。杨杏园冲着寒走出车站,街上已经是一片白,行人十分稀
少,只有疏疏落落的人力车,在雪地里拉着。加上自己又是两晚没有睡好的人,只
觉景象凄凉得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就没有打算先回家,只记挂梨云的病怎
样。这时站外的人力车子围上来兜生意,杨杏园开口就说到樱桃斜街。坐上车子以
后,他还想着,梨云一见他进门,必定鼓着小腮,在床上往里一翻身,又要闹孩子
气。想起这种趣味,自己也笑了。
    一会儿到梨云小房子门口,给了车钱,提着皮包就往里走。阿毛正匆匆的走出
来,蓬着头发,两只眼睛通红,便硬着喉咙叫了一声“杨老爷”。杨杏园一见,那
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乱跳,说道:“人呢?不好吗……怎样了……”娘姨哭起来道:
“杨老爷哟……”杨杏园慌了,抢忙走进上屋,一掀内房的门帘,只见床左边,放
了一扇门板,板子上直挺挺的睡着一个人,穿着水红绒布单褂于,水红绒布短裤。
两只手垂着,赤着一双雪白的脚,黑漆漆的辫子扎着一节大红丝辫根,枕着一搭纸
钱,脸上也盖着一叠纸钱。杨杏园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藏娇无计,偕老有约,
生平所认为风尘知己的梨云。他上前把纸钱揭开,只见梨云脸上惨白,双目紧闭,
他禁不住眼泪泉水一般的涌出来。哭道:“梨云……梨云……妹妹……你怎样就去
了!我该死。我辜负了你……我对不住你!我……我……我为什么到天津去?”说
着把脚乱顿,无锡老三本来伏在旁边桌子上流泪,看见杨杏园进来,她就说道:
“我的宝宝呀,你的有情有义的人来了,你要知道呀!”说着也放声哭起来,这一
句话正打动了杨杏园的心事,越发嚎陶大哭。大家哭了一会子,杨杏园在大衣袋里
抽出手绢,擦着眼泪。先问无锡老三道:“前天我走的时候,人还是好的,怎样忽
然翻症了?”无锡老三道:“就是那天晚上,病症加重的,昨天晚上就烧得人事不
知。到了半夜里三点多钟,她就丢着大家去了。”说着又哭起来。杨杏园问道:
“那位刘大夫没有请他来吗?”无锡老三道:“前天来了两回。昨日下午,他来看
了一看,他说人是没有用的了,不必再去请他。”杨杏园道:“不能呀,他是我重
托的,就是没有救,他也要来尽尽人事的。要不然就是你们胡闹,另外请了中医,
吃错了药,所以他发气不来了。”无锡老三道:“请是请了一个人看一看,只吃了
一剂药,我想也不至于误事。”杨杏园道:“这是哪里的大夫?”无锡老三道:
“他不是专做大夫的,他在石头胡同里面开了一座药店,是熟人请他,他才顺便开
一个方子。”杨杏园道:“是不是卖花柳药的?”无锡老三道:“是的。”杨杏园
听了她这几句话,气得两眼发赤,顿着脚道:“糟了!糟了!你还说不至于误事呢,
她这一条命,八成是死在你手里了。”无锡老三正要回话,一阵脚步像进来好几个
人,有个操着上海口音的,隔着门帘子喊道:“阿姐!”无锡老三道:“请你们东
边屋里坐。”说着走了出去了。
    这时,只剩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他一看床上的两条被,已经拿出去了,空
荡荡的只剩一条灰色破旧的线毯铺在草席于上。那草席子上的稻草,毛蓬蓬的露了
出来。屋子里原来的两口箱子、一架橱都搬走了,腾出地位,放着灵床。其余梨云
的旧衣服,倒有一大卷,乱堆在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因为橱子搬走了,橱底下的破
罐破坛,蜘蛛网,都列在眼面前。镜台上的镜子,把一张纸遮住了,只剩有几只破
水瓶子和只高脚的煤油灯。玻璃筒子里的油,已经点得要干了,那灯还是绿豆大的
一点淡黄光,想是忘记把它息了,屋子里兀自还有煤油味。再一看死去的梨云,穿
着水红色的单衣服,睡在灵床上,床边下放着一只破锅,盛着半锅纸钱灰,简直没
有一样东西不现出凄惨的景象。
    杨杏园呆呆的坐着,只听见无锡老三在那边噜噜苏苏的说话。她说道:“死鬼
这一去,真是害了我了。外面大大小小的账,还亏空一千多块钱,教我怎样是好?
教我还要拿出整百块钱,替她办后事,我实在拿不出。老实说,昨夜难为你们几位
来帮忙,要不然,就是她的身子,也抬不下床。”就有一个人说:“虽然这样说,
总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捡起来呀!北京二三十块钱的东西,那简直是四块板,可是不
能用。”
    杨杏园听见他们这样说,又想起梨云在日,珠围翠绕,那种繁华,不想到如今,
求四块板而不可得。再一看她的遗骸,穿着单薄的衣服,放在门板上,若不是自己
在这里,还没有人理她。一阵心酸,泪如雨下,便倒在床上的枕头上,闭着眼睛,
埂咽不住。原来这枕头是梨云常枕的,她头发上的生发油沾在上面,香还没有退呢。
杨杏园抱着枕头起来,走到梨云灵床边喊道:“老七!你不睡这个枕头了,送给我
罢,呀,你怎样不说话呢?”说着把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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