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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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着蓬蓬松松一些头发。他却不去惊动梨云,把糖果葡萄干放下,忙着把两盆梅花
搬了进来,放在镜台上。这时阿毛正在院子里升白炉子里的火。杨杏园一个人坐在
屋子里,冷冰冰的,帽子没有取下,大衣也没有脱下,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清早
起来,没有喝茶,又没有吃点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会儿阿毛走进来,
笑道:“杨老爷怕冷吧?”杨杏园道:“不要紧。”阿毛指着床上道:“像这样待
她的,我看没有第二个。她好了,可要重重的谢谢哩。”杨杏园道:“谢我什么?
我又没有花什么。”阿毛道:“杨老爷你这句话,就当真把我们吃堂子饭的人,说
得一点不懂好歹。”杨杏园正要说话,梨云哼了一声,把一只瘦手从被里伸了出来,
叫道:“我要吃茶。”娘姨便将壁上挂的温水壶取了下来,倒了半杯白开水,送到
床面前去。梨云抬起头来,一眼看见杨杏园,问道:“你几时来的?”杨杏园道:
“来了有一个钟头了。”梨云便对阿毛道:“人家大衣都没有脱,想是怕冷。”说
到这里,哎哟一声,把头又放了下去。停了一会,说到:“你也弄火进来呀。”阿
毛端着半杯开水,站在床面前,说道:“你不是要喝茶吗?”梨云道:“你放下,
先弄火去罢。”阿毛当真把茶杯放下,出去弄火。杨杏园便把大衣脱了,拿着茶杯
就到梨云嘴边,说道:“我递给你喝,好不好?”梨云听说,便把头略微抬起些来,
杨杏园将茶杯送到她嘴边,她抿着嘴唇,呷了一口,又哎哟了一声,倒了下去。杨
杏园一看见她这病,实在是沉重,便说道:“老七,你这病,可是不轻,你们请的
那种不相干的大夫,恐怕瞧不好,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好不好?”梨云哼着,好久
没有做声。杨杏园道:“你怕你姆妈不肯吗?不要紧,我虽拿不出多少钱,百儿八
十的医药费,我还出得起。”梨云哼着摇摇头道:“不是的。”杨杏园道:“不是
的,你为什么不做声呢?”梨云道:“在家里,到底还有阿毛、姆妈陪我。到医院
里去,就丢我一个人在那里,我更是难受。”杨杏园道:“医院里,家里人也可以
去的,叫阿毛陪着你好了。”梨云道:“有没有外国医生?”杨杏园道:“医院里,
有外国医生的也有,没有外国医生的也有。不过你这个病,不容易诊治,我是打算
送到外国医院去的。”梨云听见这话,望棉被里一缩,说道:“我怕,我不去!”
杨杏园看见她这一股小孩子脾气,又好笑,又可怜。这时阿毛端着火势熊熊的一只
白炉子进来了。炉子放下,她对杨杏园一笑,说道:“杨老爷,你想什么心事呢?
衣服湿了哟。”杨杏园省悟过来,原来自己眼睛望着窗户,只想梨云的病,忘记放
了手上的茶杯,随手的拿着,开水流出来,大襟上湿了一大块。阿毛笑道:“老七,
你快点好罢,杨老爷为你的病,心都不在身上了。”杨杏园倒闹得怪不好意思的,
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伸着手站在白炉子边烘火。停了一会,他便把糖果匣子打开,
送到梨云枕头边,说道:“你吃不吃?”梨云把头略微点了一点,他便拣了一粒玫
瑰色的,送到梨云嘴里。梨云吃了一粒,杨杏园拣了一粒碧葡萄色的,又要递过去,
梨云摇摇头,哼着望里一翻身,不多大一会,又翻转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睡
了。杨杏园看着梨云的脸,越发的瘦了,皱着眉对阿毛道:“这是怎样好?”这句
话,梨云又听见了,眼睛复又睁开来,叹了一口气道:“哎哟!救苦救难观音菩萨,
快点保佑我好罢。哎哟,姆妈,我难过煞哟。”杨杏园禁不住便坐在床沿上,伸手
去替她理一理额角上的乱发,说道:“你耐烦一点罢,慢慢的就好了。”说时,指
着镜台上的两盆梅花道:“我替你买来的,好不好?”梨云勉强笑了一笑。杨杏园
便折了一小校,上面有两三朵花,两三朵花蕾,递给梨云。梨云在被里伸出瘦手来,
接过去,凑在鼻子上闻了一闻,放在枕头边,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停了
一会,杨杏园看见她真睡着了,便穿起大衣要走。阿毛正要说话,杨杏园指指床上,
又摇摇头。杨杏园走出来,阿毛送到外边屋子里,才说道:“老七这病,有六七分
沉重,我看要快点想法子才好。我的意思是送到医院里去为妙。她的姆妈醒来的时
候,你可以告诉她,若是大家都愿意,这笔款子,归我负责。”阿毛笑着一一的答
应了。
这日杨杏园回来之后,偏偏事情接二连三的来,忙得不能分身。晚上在报馆里
正编稿子,阿毛忽然打了电话来,说是七小姐的病,现在不好得很,请你快来看一
看!杨杏园听见这话,把电话机挂了。回头一看长桌子上,稿子又是一大堆,坐下
去一句话也不说,一阵风似的,就把稿子编好发下去了,便匆匆忙忙地到樱桃斜街
来。到了门口,他下车就敲门,这时已经快一点钟了,门关得铁紧,半天也敲不开。
好久,好久,只听见门里,一阵拖着鞋子的声音,接上就有人说道:“谁呀?老二
吗?半夜三更,又不知道在甚么地方灌了黄汤回来,这样惊天动地的乱打门。”杨
杏园一听是个山东汉子口音,心里一想说:“错了吧?”这时,那人已经把门开了,
隔着门里面,星光底下,露出一个大院子,心里不觉说一声糟了。但是事到如今,
退也退不了,只得说道:“劳驾!你们这里有一家姓吴的江苏人吗?”那人气愤愤
地道:“俺这里都是山东人,谁也不姓吴!这半夜把人家在炕上轰起来,是……”
杨杏园道:“那末劳驾得很,晚上看不清门牌,我问错了。”那人一声不言语,砰
的一声,把门关上。杨杏园碰了一个大钉子,自己未免也好笑起来。倒是他的车夫
认得,说再过去三家才是呢。两个人在暗地里走到那门口,杨杏园又仔细看了一看
大门,觉得对了,这才敲门。一会儿门里有人问道:“啥人?”杨杏园听出是阿毛
的声音,便答应道:“是我。”阿毛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杨老爷,这是怎样好
呢?七小姐恐怕是不中用了。”杨杏园大为一惊,急向里走,要知梨云如何,下回
分解。
第二十二回 满面啼痕拥疽倚绣榻 载途风雪收骨葬荒邱
却说杨杏园听说梨云不好,急向里走。里面黑洞洞的,便摸索着走进去。院子
里不听见一点声息,正面屋子窗户纸上,露出淡黄色的灯光,屋檐下也不知道吊着
什么东西,被风吹着晃来晃去。杨杏园走不了几步,脚底下一个黑影子望前一窜,
吓了他一跳。那黑影子窜在煤球堆上,把两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杨杏园。等杨杏园
走近,它又跳上屋了。
杨杏园走进屋子去,床上盖着棉被,梨云已经睡得昏昏沉沉地,无锡老三哭丧
着脸,背着灯捧着一管水烟袋不住地抽烟。她看见杨杏园走进来了,勉强放下笑容,
站了起来。杨杏园道:“病怎样了?”无锡老三道:“恐怕是不中了。”这时阿毛
正走进来,便指着她道:“白天她和我说,杨老爷打算送阿囡到医院里去,我说哪
有这样的道理?自己家里运气不好,怎样倒破费人家,领人家这大的人情呢?”杨
杏园道:“那倒不要紧。老实说,只要把人的病治好了,人情不人情,以后我们还
没有来研究的日子吗?!”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杨老爷是最痛阿囡的,
恐伯人家嫡亲的阿哥,也不能这样待他的妹妹。以后她病好了,叫她再谢谢杨老爷
罢。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客气了,所以只好厚着脸,请杨老爷来设个法子。”
杨杏园走到床面前,伸手到棉被里去一摸梨云的手,热得像火炭一样。双目紧
闭,脸侧着睡在枕头上,那两面灰白的瘦腮,这时转着淡红色。伸手摸摸她的额角,
也是十分热。杨杏园俯着身子,按着梨云的额角,接连轻轻的叫了两三声老七。梨
云微微的睁开眼睛,哼了一声又闭上。杨杏园回转头来对无锡老三道:“这个样子,
人都昏迷了,迟医一刻,病重一刻,要是等明天送到医院里去,还不知道病到怎样
呢?”无锡老三捧着那管水烟袋,老也没有放下,又在桌上瓶子里,取了一根纸煤
点着,接上抽烟。杨杏园说了这句话,无锡老三吹着纸煤,将装上的烟,低着头深
深的吸着,一句话没说,呼哩呼噜,水烟袋直响,一口气将烟吸完,把烟喷出来,
才皱着眉毛道:“这夜静更深,有什么法子呢?”杨杏园道:“夜深倒不要紧,我
有个熟大夫,就住在这条街前面不多的路,可以先请他来看看。你们这里有现成的
笔墨没有?”无锡老三道:“我们这儿哪里有那样东西呢?”杨杏园道:“铅笔也
没有吗?”阿毛道:“我倒有一枝画眉毛的铅笔,可以使不可以使?”杨杏园笑道:
“使得。”娘姨便在镜台抽屉里翻了一起,翻出一枝一寸来长的铅笔,递给杨杏园
道:“就是这个,行不行?”杨杏园笑着接了过来,一面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在
里面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把名片按在桌上,将铅笔湿了一点剩茶,便在上面写道:
“于明先生,兹有……”写到有字这里,忽然停住了笔,想到:“这下面写两个什
么字呢?兹有友人吗?不对。兹有亲戚吗?更不对。兹有什么呢?”阿毛在旁看见,
问道:“什么事为难?怕大夫不会来吗?”杨杏园便笑着把意思告诉了她。阿毛笑
道:“这也不要紧,就说自己相好得了。”杨杏园笑道:“没有这样的称呼。”想
了一想,只得写着“兹有梨云校书,身染重病,今晚已极危险,弟在其私寓探疾,
望发仁慈,来此一视。”写完便递给娘姨道:“你把这张名片交给我的车夫,叫他
到刘先生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