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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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似乎不好意思,再来麻烦你。况且听见说,这两天你到南边去一回,在这个时
候就是约你,恐怕也是要推辞的。她也很以为然,谁知你偏自己撞了来。”杨杏园
道:“蒙你体谅,感激得很。这样说来,一定是有花头了。怎样还不见动静呢?”
梨云道:“原来约的是十一点钟,还早啦。”杨杏园道:“这个样子,竟是酒局,
不是牌局了。好红的清馆人啦。”梨云听了这个红字,真个脸上一红。杨杏园又问
道:“你的姆妈呢?”梨云道:“买东西去了。”这句话说完,便问杨杏园和舒九
成从哪里来?又问在哪里吃晚饭的?杨杏园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看她的态度。今天
很不自然,不像往日那样活泼泼的,却疑她身体不舒服,便握住她的手问道:“怎
么样?我看你好像不舒服似的。”本来是一句无心话,谁知梨云听了,脸上又是一
红,眼睛里含着两包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杨杏园看了,更为疑惑,逆料这里面有
文章,只因舒九成是初次来的一个人,不便当面追问梨云,便把话支吾过去了。他
看梨云那个样子,格外找些话说,常常勉强露出笑容,十分不安,好像并不希望他
在这里。想道:“我不如做一桩痛快事,走了罢。过了今天,再来问她也不迟。”
便对梨云道:“我就依你这话,今天模糊过去,趁老的不在这里,我要走了。”梨
云道:“怎样你就要走?上哪儿去?”杨杏园笑道:“今天我在这里,你有许多不
便。”他本是一句玩话,把梨云却顶得没有话说。舒九成在一边坐着,看见他们絮
絮叨叨,纠缠不清,真个堕入五里雾中,莫名其妙,望着只是笑。杨杏园见自己把
梨云抵得没有话说,便搭讪着向舒九成笑道:“你看我们办的是什么交涉?”舒九
成道:“除了你们自己知道,别人怎会明白。”这几句话益发中了梨云的心病,笑
道:“你两人说话,就像打哑谜似的,难道喝醉酒来了吗?”杨杏园听了,对她笑
笑,自己便在衣服架上把大衣取下来穿上。舒九成也要过来取大衣,却被梨云挡住。
梨云道:“瞧我罢。”先在架上取过大衣,提着后身,让舒九成穿上。舒九成道:
“不敢当。”梨云站在面前对他一笑,说道:“不要客气。”舒九成当真穿上了,
梨云替他整了一整大襟,低声道:“没有事,请过来坐坐。”舒九成从来没有经过
这种风味,见梨云这样和他客气,不觉受了一种奇异的感触。这时杨杏园走了,他
也只好跟着出来。走出大门,杨杏园笑着问他道:“你这总算长一回见识了。觉得
怎样?”舒九成笑道:“我以为这里总是活地狱,谁知里面的陈设,比我们自己住
的屋子还好。”杨杏园道:“活地狱也有,不过不在这个地方。难为你,你竟不像
是初次进门的。”舒九成笑道:“你哪里还有?”杨杏园道:“怎么,你倒逛起兴
趣来了吗?听你的口气,却有还想走一家的样子呢?”舒九成道:“不是这样说。
你不是天天要请我参观吗?怎么走一家就算了。”杨杏园道:“你不知道,熟人我
只有这一家,为了你,再去找一家生的,花了钱,还一点意思没有。等我明日找朋
友,再陪你逛一天,好不好?”舒九成道:“时候还早呢,就回家吗?”杨杏园道:
“这里到游艺园路近,何不到游艺园去,转一个弯儿?”舒九成却也同意,两人便
到游艺园来。
走到票房门口,只见一大群卖报的小孩子拥着在一处,劈劈啪啪在那里鼓掌。
口里喊道:“瞧大脑袋呀!瞧大脑袋呀!”杨杏园看时,只见一对五六十岁的老夫
妇,像个阔主儿的样子,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两个女仆,提着茶壶烟袋之类,另
外两个穿制服的护兵,一个背着一床棉褥子,一个身体高大些,手上却抱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身体,也不过三尺来长,手脚都和上十岁的男孩子差不多,惟有脖子上那
颗脑袋,异乎寻常,足有成人的两倍那样大。看他脸色,年纪当在二十上下。他头
上没有戴帽子,露出一头又粗又黑的头发桩子,前面额顶,突起一个鹅公包,足有
两三寸高,四五寸长。眼睛凹了下去,睁着铜铃似的,四面乱望。一张阔嘴,口涎
由嘴角边直流下来。他下半截身子被人抱着,上半截身子,却趴在护兵的肩膀上,
两只手搭在那护兵背后,面条儿似的直摆,却随着两位老夫妇进去了。杨杏园、舒
九成二人一路跟着就看了去。只见那护兵已经把他背进坤戏场台下包厢里面去了。
杨杏园道:“这不知道是哪家造孽,养出这样的怪物?”舒九成道:“这人你都不
知道吗?前面那个老头子,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名流,他还作过一任总理呢!这个怪
物,就是他养的,生了一个大脑袋,浑身的软骨头,今年三十岁了,还不能走路,
吃饭穿衣,没有一样不要人伺候。你别看他怪像,他还是个戏迷,常常要人抱他进
戏园子看戏。他老头子以慈善起家,就蒙天赐了这个活宝。”杨杏园道:“你说的
这个人,我明白了。他这个慈善家,是最近六七年成名的,若是在生这个大头少爷
之先,就是这样作好事,或者可以生个成样子的出来,也未可知。”舒九成道:
“他这好事,虽然没有落到好儿子,可是发了财,老天爷也算不薄待他了。”杨杏
园道:“我倒要去瞻仰瞻仰,看看这位贵公子怎样看戏。”说着,也走到包厢面前
来。只见那个大头人,坐在一个中间的包厢里,椅子上垫着一个厚厚的褥子,他却
歪躺在褥子上。他一只手拿着一块又大又厚的鸡蛋糕,一只手拿了一个大蜜橘,翻
着两只眼睛,只望着台上。这时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双摇会》,两个花枝般的
花旦,正在台上卖弄风情。这位大头少爷,看得呆了,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口角
上的白涎,牵丝般地流了下来,把衣服大襟,湿了一大片。别个包厢里的人,大家
放着戏不看,都看这个活宝。杨杏园笑道:“从前我听见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是一句譬喻的话。如今看来却真个实有其事了。”说着,两个人走出坤戏场,在里
面转了一个弯儿,到处人都是满的,没地方立脚。舒九成道:“许久没有上游艺园,
很想来玩玩。来了,又觉得样样还是天天那一套,没有什么趣味。我还有事,不能
陪你在人丛里乱钻,要先回去了。”杨杏园知道舒九成在歌舞场中,是个十足的门
外汉,也就随他回去。自己一个人,便向新戏场后台,来看黄梦轩。
黄梦轩正穿了一件蓝华丝葛小紧身儿,面前摆了一脸盆水,他抹了满脸的胰子
沫,闭着眼睛,用手在那里擦脸上的胭脂。看那个样子,他是已经卸了装。他洗去
脸上的胰子,睁开眼睛,看见杨杏园来了,说道:“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呢。笑
红她再三再四约我今天晚上去一回,恐怕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去,老实说,容易教
后台的人疑心,我有些胆怯怯的。你若是能陪我去,我就可以放宽心出这游艺园的
大门了。”杨杏园道:“这个我办不到。将来人家知道了,还说我跟着你学拆白呢。”
说着话,黄梦轩把衣服穿起来了,比着大衫袖,对杨杏园左一个揖,若一个揖,硬
要杨杏园陪他去。杨杏园被他逼得没有法子,只得和他一路去。黄梦轩把帽子戴上,
前帽沿都盖在眉毛上。又把大衣的领子往上一扶,遮住了两边的脸。人要是不留心,
当真看不出他是谁。雇了两辆车子,一会儿就到了聚禄院。黄梦轩先走了进去,杨
杏园在后跟着。黄梦轩到底没有经验,一直便往笑红屋子里直闯进去。毛伙赶紧抢
了过来,将门一拦,说道:“请别的屋子里坐。”黄梦轩睁着两只眼睛,莫名其妙。
杨杏园走上来,将他衣裳一拉,轻轻地说道:“别进去,里面有人。”黄梦轩一听,
果然哗啦哗啦里面有叉麻雀牌的声音,这才心里恍然,缩住了脚。毛伙便把他们引
进了旁边的一所厢房里面。黄梦轩刚落坐,只见笑红房里人阿金,走了进来。看见
黄梦轩,用手指对他点了几点,抿着嘴笑。黄梦轩道:“你笑什么?”阿金道:
“我笑我的,你就不必问。”说着走近身来,又笑道:“你这个样子,真是一个大
小姐。”黄梦轩道:“怎样是大小姐?”阿金将手一摸黄梦轩的脸,说道:“胭脂
还在脸上呢!”黄梦轩握着她的手道:“老七呢?”阿金道:“房里有一桌牌,就
剩这牌了,等牌完了你再过去。请你坐一下。”说着,阿金先去了。
这晚铁路局长宋传贤,在笑红房间里打牌,只四圈的工夫,输了一千六七百。
四圈打满,正是黄梦轩来的时候。宋传贤因为交通总长已经在广德楼包了厢,约他
看尚小云的白蛇传,不敢不到,输了也来不及扳本他就算了。那阿金的助手刘家里,
点一点头钱,有六百多块。正想向四个打牌的谢谢,阿金进来了,在笑红耳朵边说
了两句话。笑红把眼睛对她一溜笑道:“晓得。”宋传贤道:“你们又捣什么鬼?”
笑红道:“我们是好话呀!”阿金道:“这房弄得糟得很,请宋局长到北屋子去坐
坐,休息休息。”宋传贤道:“很好,找个地方烧两口,我还要去听戏呢。”笑红
听他这样说,和阿金一阵风也似的,便把宋传贤局长送到北屋子里去了。阿金走到
厢房里去,对黄梦轩招招手,把他引进屋里来。杨杏园也只得在后跟着。笑红殷勤
招待,自不消说,那一双眼睛就像闪电一样,由黄梦轩头上到脚底下,看了一遍,
笑着问道:“你怎样来得这么早?”黄梦轩道:“我因为不敢在你面前失信,请了
半天假来的。”笑红对他瞅了一眼,把嘴一撇,笑道:“我不相信!”说时,笑红
转过右边那六扇绣花围屏里面,黄梦轩也跟了过去。一看里面,是一张镜桌,一扇
镜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