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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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板的小火笼。笼里一只小火盆,正燃着熊熊的炭火。那个东洋妇人,操着极不
规则的北京话对大家说道:“请坐下,请坐下。”于是大家盘着腿,团团的坐下。
就在这个工夫,进来两个日本女子,都不过二十岁附近。两个人手上,各托着一只
铜托盘。当她一推开那格扇门,早就蹲下身去,向这边带跪带鞠躬,满面堆下笑容,
说了一句日本话。板并听着笑了,何剑尘也笑了,杨杏园也跟着笑了。她们将东西
送过,是三个茶碗,三个小碟子,三双银筷。那茶碗里有大半碗有色的热水,也不
知道是茶不是茶,水里浸着几丝一寸来长指头粗细的糯米糕,还有一两样不识的菜
叶,飘在面上。这小碟儿,也只和平常的酱油碟子那么大,里头放着三四条一寸长
的成鱼,四五条直豆般的小秧瓜,两三条咸萝卜片。杨杏园心里想着,这或者是如
中国酒席的上小菜一般,一会儿还有好吃的送出来。但是那两个日妓送了东西来之
后,就坐在一处谈笑,并没有离开。接上来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妓女,手上托着一个
木盘子,里面放着啤酒瓶和玻璃杯,到了面前,照例一跪一鞠躬。接上便和大家进
酒。她敬酒敬到杨杏园面前,便操了日本话来问他。杨杏园摇摇头道:“我不懂日
本话。”她就说中国话道:“你先生贵姓?”杨杏园道:“姓杨。”她就偏着头想
了一想,说道:“哦!杨,姓杨,我明白了。”杨杏园道:“我可以问你的贵姓吗?”
她倒是说了,可是闹了半天,还是没法儿懂。何剑尘才接过来道:“她叫川岛樱子。”
樱子笑道:“对了,山大影机。”杨杏园听说,心想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
说,我倒糊涂了。”便问何剑尘道:“是哪几个字?”樱子捉住杨杏园的手,便用
一个指头,在他手心里东西南北,乱画了一阵,说道:“这个影,这个机,明白不
明白?”杨杏园笑了一笑,也不说不明白,还是何剑尘说明了四个字,他才恍然。
正在这时,照样的又有一个日妓,鞠着躬,送了啤酒进来,一直到第四个人头上,
是个小小的身材。杨杏园一见她的面孔,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原坐在板
井身边,板井用中国话给她介绍道:“这位是杨先生,认识不认识?”她对杨杏园
望了一望,说道:“认识。”又摇摇头道:“不认识。”杨杏园这时看清楚了,正
是穿黑绒衣服,在北海溜冰的那个女子。原来她是日本妓女,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
情了。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那天不是在北海溜冰吗?”于是私问何
剑尘她叫什么名字?何剑尘和她说了一大串日本话,她笑着点点头,便坐到杨杏园
一处,伸手递了一张小名片过来。杨杏园接着名片一看,乃是芳园杏子。何剑主笑
道:“怪不得你二位默契已久,你看她的名字,把你的台甫,都已包括在内。”杏
子问道:“说什么?不明白。”何剑尘又用日本话,对她说了一遍。芳园杏子对杨
杏园望了一望,噗哧一笑。便将他的玻璃杯拿过来,给他斟上一满杯,说道:“请
干这一杯。”杨杏园道:“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喝了。”杏子将玻璃杯捧在手上,
送到杨杏园嘴边,一定要他喝。杨杏园没有法子,只得就在她手上,喝了一口。何
剑尘因对杨杏园道:“这也是未免有情吧?”板井听了何剑尘说,因问道:“什么?
我不明白。”何剑尘于是说了几句日本话,把意思告诉他听了。板井一看这种情形,
也就哈哈大笑。这时那山岛樱子,已经捧着一柄日本月琴,扑通扑通,弹了起来。
杏子含着笑容,也就随琴调而唱,日本人说话,声音极是粗野,她那种歌调,却也
不大受听。板并听了,倒很像是有趣味似的,另外拥抱着一个日妓,站了起来,在
一边跳舞。那杏子眼睛瞧着板井,扯扯杨杏园的衣服,对着他笑。杨杏园又不能说
什么,也对她一笑。何剑尘让杏子唱完了,便用日语和她谈话。谈完了,又对杨杏
园道:“怪不得她对你很有意。据她说,她在长崎的时候,有个好友,和你很相象。”
说到这里,故意说两句文言道:“所谓夫己氏,焉知非有白首之约,啮臂之盟者耶?”
杨杏园只是以目示意,叫他别说。何剑尘哪里管,依旧笑道:“可惜你双方,言语
不能了解。只好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杨杏园道:“你这真打趣得无所谓,不让
主人难为情吗?”何剑尘道:“主人翁正因为我从中说明,他要给你俩作撮合山呢。”
杨杏园道:“全是你一个人的鬼,我要走了。”何剑尘道:“不会把你放下来作押
账,你放心坐下罢。”但是杨杏园以言语不通,只是喝那清淡的啤酒,究党乏味,
坐了会子,一定要走。何剑尘见他不受强留,也只得由他,对板井道:“都走吧?”
板井以为二人有事,便答应走。芳园杏子见杨杏园要走,又把半玻璃杯酒举起来,
强要杨杏园喝下去。杨杏园见她捧杯在手,不肯放下,也就未便拒绝。杏子等他把
酒喝完,转身就走开。一会儿工夫,她又跑回来,取了杨杏园的大氅,给他披上,
临别的时候,她又是嫣然一笑。大家出了屋子,那个日本妇人,便在木柜里取出鞋
子,让他各人穿上。那板井倒是很客气,把他的汽车亲送何杨二人回家。杨杏园到
家,一脱大氅,忽觉胸面前有一阵香味,冲了出来。心想我身上并无一件香的东西,
这香从何而来,这些日本妓女,身上的香料,实在不少,我只和她们坐在一处两个
钟头,身上就会惹了这很浓的香味,怪是不怪?这样想时,大襟一掀,又是一阵香
味,这香味从大氅里面出来,决不是粉迹余香,便拿起大衣来,仔细一看,却闻见
那香气是从大衣袋里出来的,心想大衣袋里如何有气味呢?顺手向里一掏,却掏出
两件东西来。第一件是一方水红绸手绢,却拴了一个同心结子。第二件是一张四寸
全身相片。那相片上正是芳园杏子的芳影。他这就明白了,当大家动身的时候,杏
子曾匆匆的跑了开去,然后又把大氅取过来了,不用说,相片和手绢,就是那个时
候放进去的。她何以对我一面之交的人,如此做作呢?真个我和她的情人,有些貌
似吗?杨杏园胡思乱想了一会,却又把手绢相片放下,转身一想,我这不是太傻。
这不过是妓女一种谎话,藉以打动人心罢了,我何必理她。这晚酒意很浓,老早的
便睡了。次日起来以后,听差的忽然进来说道:“杨先生,有一个和尚要见您。”
杨杏园道:“有一个和尚要见我?这很奇了,我哪里认得和尚呢?但是管他认得不
认得,见一见也不要紧,你请他在前面客厅里坐。”及至自己走到前面去看,原来
就是出家的张敏生悟石和尚。连忙笑道:“悟石师,难得来的,快请到里面。”于
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这屋里来。悟石道:“杨先生大概不会想到和尚会来找你,就
是和尚自己,也没有想到来找哩。阿弥陀佛,清水老师父前天在庙里圆寂了。他老
人家圆寂以前,对我说了,叫我上五台去走一趟,我打算一两天内就动身。到过五
台之后,我就要游历一番。说不定还要到印度去。”杨杏园拱手道:“恭喜恭喜!
这是好事。我早就说悟石师的前途,未可限量。”悟石道:“我并不是来辞行,出
家人也用不着辞行。我还是为老师父一件事来的。”说毕,在他的僧衣大衫袖里,
掏出一个手抄本子,捧着交给杨杏园看道:“这是他老人家半生来所作的诗。不是
和尚阿私所好,这诗很有可传的。他老人家虽然没有吩咐我保留,我也不忍抛弃。
但是我飘荡天下,带着到处走,不是办法。我想把这事拜托杨先生。”杨杏园不待
他说完,连忙说道:“请你放心,我可以负完全责任,将来可以找一个机会付印。”
悟石笑道:“杨先生是此中能手,且请看一看再说。不要先依允了,后来一看待不
好,又停止了。”杨杏园道:一清水方丈这样道德清高的人,只看他行事,就不带
人间烟火气,决不会做出不好的诗来。不好的诗,我猜他也就不至于做了。”说时,
翻开那抄本,只见都是蝇头小字,誊写得很清楚。随便看了两首,诗的体格,在王
维储光羲二人之间。笑道:“我就原说不错,而且不失出家人的本色。我一定留着
印出来的。”悟石合掌道:“那就很为感谢,我要去了。”说毕,转身便走。
杨杏园送到大门口,他已扬长而去。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庙里,路要经过袁卫
道家,他心想袁卫道与清水感情很好,清水已经圆寂三天,这事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因此特意到袁家去,把这事报告了。袁卫道听说,嗟叹不已,埋怨悟石,怎样当时
不来说。悟石笑道:“老先生当时知道了,他老人家是去,不知道也是去。况且他
老人家早起还是好好的,到了上午,先盘坐入定,后来嘱咐几句话,就圆寂了。就
是要报告,也来不及。”袁卫道点点头道:“来清去白,好和尚。”后来悟石说要
出去游历名山大水,走遍天下,袁卫道又赞赏不已。他的儿子袁经武也道:“我们
空活一辈子,哪有这个机会?我也愿意出家了。”袁卫道笑道:“你也要出家?你
没有那个福气。”他父子二人,都在羡慕出家,悟石微笑了一笑,向他们合掌打个
问讯,转身就走了。袁经武道:“这个人出家不多久,就修得道德很高了,实在可
怪。这样看来,不见得和尚都是坏人。从前我说看见和尚就生气,倒是错了。”袁
卫道道:“靠你那股子火气,和出家人就没法子接近,你还说要出家呢。”袁经武
笑道:“古人说,放下屠刀,还立地成佛呢,有一点子火气,那要什么紧。”袁卫
道笑道:“别和我说嘴了,时候到了,上衙门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