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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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刚要开走,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会馆里去走走。他说也正要出城,硬把我
请上他的汽车,送我到会馆来,然后他的汽车才开走了。他这个样子,也无非是看
见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说着,胡二叫了进来,说道:“是哪位先生,刚才由天桥
坐胶皮车来的,还没给车钱呢?那个拉车的在门口直嚷,说耽误了他的买卖,他要
加钱呢。”余延幹听了,两脸通红,说道:“我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说着,
往外就走。
杨杏园看见自走回他那个小院子,长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自己很无意绪的,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心里想道:“这地方虽还幽静,究竟住
在会馆里,进进出出,少不得和这些小禄蠹来往,实在难堪。论起来,人鲍鱼之市,
久而不闻其臭,却不解我住在鲍鱼市里这久,何以还是格格不入?”自己闷闷的呆
想了一会,想出一个傻主意。心想从前在北京的下场举子,很多住在和尚庙里,一
过几年的。我想这种生活,一定也不坏,我何不试一试?转身一想,也不好。北京
庙里的和尚,据我看来,比俗家还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个法坡和尚,就是一个好
榜样。去年到他寺里,不是领教过一回吗?听说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
赁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这些物质文明,离得远远的,这些小禄合,就永远不入
眼了。主意想定,就计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记得《西厢记》下,金圣叹作的“不
亦快哉”内,有这样一条:“久欲觅屋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
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饭毕,试走看之,
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
哉。”这一句话,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虽有大河,十刹海附近,也就不坏。
高高兴兴,定了这样一个标准,打算次日起一个早,就到十刹海附近去找房子。不
料次早起来,胡二就进来说:“有一位李先生打了电话来,说是约杨先生今天下午
过去,因为有事,不能在家等候,请杨先生明天再去罢。若是杨先生有工夫,今天
十二点钟以前过去,也可以。”杨杏园便埋怨胡二道:“当时你怎么不把我叫醒起
来接电话,你知道我要怎样回答人家呢?”胡二道:“因为我说一句设起来,她就
告诉了那几句话。说完了,她就把电话挂上了。我就是来请您起来,也来不及了。”
杨杏园心想和他计较,事已过去了,说也无益,匆匆的洗了脸,喝了一口茶,
便到李家来。到了门口,小麟儿手上拿着一包饼干一路吃着,要走进去。杨杏园便
把他喊住,问道:“你母亲起来了吗?”小麟儿道:“早起来了。我姐姐和她说,
若是你上午来了,请你在我家吃饭呢。”说着,一跳三跳的跑了进去,口里喊道:
“姐姐,那个杨先生来了。”李冬青在玻璃窗子里朝外一望,见杨杏园已经走到院
子里,便笑着说道:“请客厅里坐,我就来。”说毕,回转身,对玻璃橱上的镜子,
理了一理鬓发,又牵了一牵衣裳襟角,然后走出来。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镜,
正拿着一张报,坐在正屋里,映着光看社会新闻。李冬青对她母亲道:“妈,那位
杨先生来了。”李老太太道:“我不去了,你陪他谈谈罢。”李冬青答应,走到客
厅里来。杨杏园本是坐着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来得真早,你打电
话给我,我还没有起来呢。”李冬青道:“那个时候,有七点了,也不算早。因为
过去两家的一个街坊,新近搬了,电话机还没有搬走,我在那里看房子,就顺便打
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那总算早,这很合乎卫生的原则。我猜密斯李是一定
早起写大字。”李冬青笑道:“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用功了,哪里还能那样勤快?
老实说罢,我是早早起来上菜市买菜去。”杨杏园道:“你们这儿不是有个老妈子
吗?何必自己去。”李冬青道:“她买的莱不合我们的意,不如自己去。”杨杏园
笑道:“是的,在上海住过家的人,有这种习惯。我觉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
亲,但是可以不必假手于人的,倒是自己去办的好,免得不合意。”李冬青笑道:
“这一谈,又是什么主义了。其实照习惯说,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经验说
起来,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买菜的,大概江苏浙江人最多,广东人次之,安徽人
又次之。像两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发是没有了。就是菜市上卖菜的,他也
很能分别什么人爱吃什么菜,决计不会和太太小姐们兜揽卖大葱。”杨杏园道:
“密斯李,既然自己爱买菜,一定会做菜,哪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李冬青
道:“做是会做两样,不过是没有老师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险。若是不怕
尝试,就请在这里吃便饭。”杨杏园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胡适之说
得有,‘千古成功在尝试’。”李冬青听说,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过我去做
菜,可没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对门小庙里去了。这两天他和那个老和尚下围棋,不
分昼夜,杀得难解难分,叫小麟儿去请他回来罢。”杨杏园道:“不必不必,方老
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兴的时候,请他回来,岂不大煞风景?”李冬青见他如此,也
就作为罢论,随便找了一些事情谈话,越说越长,不觉就谈了两个钟头。李冬青道:
“这应该饿了吧?我要去做菜了。”杨杏园道:“请便请便,我就在这里坐坐。”
李冬青道:“一个人枯坐,什么意思呢?请到我那一个斗大的书房里去看看。”杨
杏园道:“好,瞻仰瞻仰。”李冬青引他到院子里来,便让进东边厢房里去。
这屋子是长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个船舱。屋子里除了一架刺绣外,
都是短小的字画,陈设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点,左右四个书架,摆得满满的书。
书架中间,陈设一张条桌,上面只有一方冻石砚台,一个竹刻笔筒和陶器水盂。桌
子正对着窗户,窗户上一列摆着十几盆秋海棠,杨杏园道:“虽然很是简单,可是
没有一点俗气。不过照我的意思,还该添上几样东西。”李冬青道:“应该添什么
呢?”杨杏园指着壁上道:“右边挂了一方刺绣,左边不应该空了,最好挂一张古
琴,就是没有弦子,也不要紧。这中间花格扇这儿,可以添两个小方几,一个上面,
放一个仿古的铜香炉,倒不必天天烧檀香,偶然烧一两回。烧过之后,那一点余香,
很添人的兴趣。一个茶几上,可以放一只干净的花盆,春天种兰花,秋天种白菊,
冬天种梅花。夏天没有什么相当的花,改用一个瓷海,养三四只金鱼也好。此外还
得陈设一两套画谱,几本字帖,也就够了。”李冬青笑道:“难为你,替我想的周
到。其实我除了预备功课和查书之外,这间屋子,是不很坐的,看书也是在自己屋
里看,来了女宾,也是在自己屋里谈话,我就懒得办陈设了。”杨杏园看着书架子
上的书,倒也中西参半。随手翻了一两本,站着看。李冬青道:“这里有点书可看,
就请你宽坐一会儿,我不陪了。”说着,她自去了。
杨杏园拿了一本《李义山诗集》,放在桌上,看了几页。因坐的地方,便是三
个抽屉,不觉垂手将右边一个抽屉打开,杨杏园信手一翻,朱丝格纸里面,翻出了
一个纸订本子,上面写了“秋心集”三个字。底下写了“冬青闲课”四个字。杨杏
园知道,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来,摊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体诗,
和词的小令,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著,第一行,便记年月,大概这个本子,仿人家诗
集的办法,也是分时代的。杨杏园因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却从后面倒往前翻。最
后的一页白纸,只写了一大半。这页最前面,却是一阕词。那词道:
风前习习帘波碎,鹦鹅呼茶,惊起南窗睡。
几度凝眸军不忆,梦中得句都忘记。
门掩绿荫凉似水,不待秋来,先有秋来意。
寒澈玉屏愁独倚,菱花相对人憔悴。
但是这是改的文字,原来的把墨涂了,映着光一看,好像有“断句吟成愁意味,
写入蛮笺,作个书儿寄”,一行字。杨杏园想道:“原来的很好,这样一改,反而
平淡无奇了。后面一阕词,是《浣溪沙》,那词道:
残月西斜意可怜,寒光着树淡于烟,寒虫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栏干倚遍不成眠,晚风吹梦过秋千。
杨杏园念了一遍,怆然有感。想道:这种词哀怨绝伦,说是她这样持重的人作
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个读书女子,填这样伤心已极的词,恐怕将来没有什
么好结果。我明天写一封信来劝劝她。将这一阕词念了两遍,后面又是一阕《一叶
落》。杨杏园念道:“听听听,更初静,落梧瑟瑟鸣金井。”念到这里,只听见李
冬青在外面说话,似乎要进来的样子。杨杏园心想,看人家的著作,虽然不要紧,
究竟没有得主人翁的许可,总有些造次。连忙就把那个本子,放进抽屉里去。刚刚
把抽屉关上,李冬青就进来了。她一眼就先看杨杏园面前,摊的是什么书,走近前
来,见是《李义山诗集》,便笑道:“一个人坐在这里,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来
了,请客厅里坐罢。”杨杏园心里,实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这里,也并不觉得寂
寞。不过李冬青既然请他到客厅去坐,当然不能不表示欢迎,便道:“好极,我正
要和方老先生谈谈。”说着,便到前面客厅里来。
第四十六回 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 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
那方好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