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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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
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的时候,低着头,红着脸说话,叫我保守秘密。
那种神情,过后思想,好像吃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这里,
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一跳不打紧,只听见噗咚咚一声,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吓了他
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他在床上跳下来,用劲过猛,把床上的藤绷子,摇动得坍下来
了。出其不意,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伙计进来,把床铺
理好。顺便吩咐伙计,说是外面要来了我的信,你招呼账房先生,赶紧送进来,不
要搁在外边。伙计答应了几个“是”。陆无涯又问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饭?”
伙计道:“刚才我不是请陆先生吃饭,您说不吃吗?”陆无涯道:“你来请过我吗?”
伙计道:“唉!怎么这一刻儿工夫的事情,就会忘了。我来请您的时候,您躺在床
上。我说陆先生请吃饭,您把头摇着说,不吃了。”陆无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
的,笑着说道:“我倒忘了,你去罢!”伙计笑着去了。陆无涯觉得心乱的很,便
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来看,谁知看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的,
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却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随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壶,眼睛
望着书出了神,也没有理会,只抓着茶壶,就壶嘴于喝茶,却是越喝越没有,只觉
得衫袖里面,一阵滚热。睁眼一看,原来茶壶嘴高高的望上翘起,自己喝的是茶壶
把,茶从壶盖上流出来,由他的大衫袖里,直奔胁窝。陆无涯想道:“这是怎样一
回事,今天我老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再要这样过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
想,跌着脚道:“管他呢,我再写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牺牲
名誉,当一个诱惑的罪名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想毕,便又提起笔来,写了
一封信,末了,却用英文签着名,是“你诚实的朋友某某。”这在他意思,是先把
先生的名份牺牲了,好来谈爱情。信写毕,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写着
“即送平等大学女生寄宿舍,陈国英女士台启。”左边上面写了四个字“敬候回示”,
在这四个字底下,加了一个感叹式加重语气的标点,每个字旁边,又画上一个三层
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写“要言内洋”四个字。信已写好,便叫一个伙计进来,
给他三吊钱坐车,叫他送去,并且要带回信回来。
伙计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里来。这时,陈国英正好没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
标点的《红楼梦》,在那里解闷呢。她接了这封信,倒愣了半天,没有法子摆布,
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却老写信来,倘若给同学们知道,那真是一桩笑话。干不
该,万不该,不该想这个第一,和他办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闹得受了他的挟制,
不敢声张。要不然,我却把这两封信,送给校长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现在
是没有法子,只有当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写信来。他既要我到游艺园去,我就索性
依允他,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那时,看他怎样?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
什么手段的。”想罢,便在钮扣边,取下自来水笔,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纸,写了一
封回信。她这封信,正和陆无涯的来信,成了一个反比例。内容极其简单,只说今
晚六点钟,在游艺园电影场候驾。伙计将这封信拿回,陆无涯已经等得二十四分不
耐烦,心想,“这个公寓里的伙计,实在可恶,我要是做了警察当局,对这班东西,
必要从严处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养局,关他个周年半载。”等到伙计进来,
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将出来。这时
也不要送伙计到教养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过那封信来。拆开一看,这阵欢
喜,那是不必说。一看手表,已经三点钟了,便打开箱子,把藏着的十块钱拿出来。
这十块钱,原是他一点孝心,想留着买一点洋参寄给他母亲的。因为事耽搁了,洋
参没有买,不料倒留着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从人愿。又在箱子里,取出干
净的一套小衣,忙着换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钟,事
情完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觉的精神焕发,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
密的长,很觉讨厌。心想,“我也该理发了,现在还只三点多钟,不如先到
香厂去洗个澡,带着理发,然后到游艺园去,正是六点钟,岂不甚好。”主意想毕,
便雇了车子往香厂来。谁知他雇车子的时候,贪图一个快,一说价钱,就往上一坐。
这个车夫,正是一个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阶级,他拉起车来,还忘不了公
子哥儿的气派,走起路来,一是一,二是二,大开其四方步。陆无涯踢着车子道:
“他也赶快一点呀!”车夫听了这话,躬起腰来,拉着车把,把脑袋冲也冲的,跑
不到二三十步,又数着脚步走了。陆无涯骂道:“浑蛋!像你这样子拉车,什么时
候把我拉到香厂?”那车夫听了,索性把车把放下来,在腰里掏出一块破布,只揩
他头上那油浆也似的汗。气吁吁的说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
陆无涯一看这车夫,脸上长的鸡皮鹤皱,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
堪。他今天受了爱情的冲动,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吊钱,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
辆车向香厂清华园而来。
他洗了澡,刮了脸,已经五点多钟。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桩事,便在洋货铺
里,买了一条水红色的绸手绢,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里,这才到游艺
园来。他怕陈国英先到了,老戏场,新戏场,杂耍场,影戏场,统统找了一遍,都
还没有。他虽然没找着陈女士,却体贴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进门的
总口上,找个椅子坐了等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一个也不放松,都要看他一遍。
他坐的地方,正是宪兵驻扎的所在,有一两个宪兵,对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
好,他们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来,装着看墙上挂的相片,搭讪着走了。但是他
等候陈女士,却是至诚,决不肯轻易自误的。所以他走不了几步,仍旧走了回来。
约摸等了三十分钟,好容易陈女士来了。陆无涯看见,早是笑容满面,对她鞠了一
躬,便对她道:“这里人杂得很,倒是电影场里清静一点,我们到那里去坐罢。”
陈国英微微向他笑道:“随便。”陆无涯看见她这一笑,真如醍醐灌顶,说不出来
的这一种愉快。便引着陈国英到电影场来,拣了一张桌子,请陈国英坐下,自己也
脱下大衣,坐在一边。茶房泡上茶来,陆无涯拿了一只杯子,先用手绢擦了一擦,
然后斟了一杯茶,放在陈国英面前,脸含着笑道:“这远的道,要密斯陈走了来,
我很不过意。”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陆先生的,先生这样说,反叫我过意不
去了。”陆无涯笑道:“你太客气了!我还有一句话,你一声一声的叫我做先生,
我实在不安。我们在课堂上,是教员学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况区我除了懂得几
句英文,哪一样比得上陈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还怕你不肯呢,哪里敢以先生自
居哩。”说到这里,陈国英斟了一怀茶,放在陆无涯面前,陆无涯赶紧站起来接着,
就他接茶的时候,看见陈国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冻,微微的带一点红色,真
是像新诗人拿来就用的一句话,“如玫瑰般的娇艳。”加上陈国英脸上手上擦的雪
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这个逼近芳泽的陆无涯,怎样不神魂颠倒?在陆无涯
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爱陈国英的话,从肺腑里都倒将出来,并且陈国英能同他
今夜正式订婚,尤其是好。但是“我爱你”这一句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想说,
又不能说,只好找些闲话来敷衍了。在陈国英一方,对于陆无涯这样的勾引她,本
来很不高兴,但是一见面,又不愿给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随着敷衍了。他们坐在一
处,闲谈许久,还是没有提到正文。而且电影场这个地方,耳目众多,也不好怎样
谈爱情。陆无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陈国英道:“密斯陈来得早,大概
还没有吃晚饭吧。这里观英的大菜还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陈国英道:
“不必,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陆无涯笑道:“你吃过,我还没有吃过,我是要去
吃的。那末,我顺便请密斯陈坐坐,也不要紧啊!”他这样一说,倒弄得陈国英没
有话说了,只得随他到番菜馆里来。这游艺园的茶房,都是乖巧不过的,看见一男
一女进来,早把一个小单间的帘子卷起,让他们进去。这时,自然陆无涯坐了主席,
把菜排子一看,便递给陈国英,问她要掉什么不要。陈国英道:“这个烂水鸭,掉
个火腿鸡蛋罢,先生看好不好?”陆无涯道:“好极好极,密斯陈的脾气,竟和我
一样。大菜里面,这些什么鸡,什么鸭,我总觉得切它不动,反而弄得刀叉盘子乱
响,要是遇着什么大宴会,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这时陆无涯的话匣子开了,
说是欧洲的宴会怎样,日本的宴会怎样。又说欧美男女社交公开,宴会多系女子作
主体,中国恰成一个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开谈到两性恋爱,说是恋爱分两种:一
种是形式上的恋爱,一种是精神上的恋爱,而精神上的恋爱,又有一致的,或片面
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像我现在的情形,就是片面
的……”陈国英不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早是一红,便低着头,只把刀叉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