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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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张爱玲的姑姑过来替张爱玲说情,并提说让张爱玲去英国留学的事情。后母的冷一句热一句惹得姑姑很是不平,便和张爱玲的父亲吵了起来。最后兄妹俩竟然动起手来。受了伤的姑姑发誓说:“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
不知是这个家庭本来冷漠, 还是后母的离间隔离了亲情的输送,父亲在张爱玲的姑姑走后,将张爱玲关到了楼下的一间空房间里,气势汹汹地扬言要用枪打死她,还吩咐门卫看好她,不让她与任何人见面。她现在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这个年少的弱女子被生拉硬拽地推上了残忍现实的高台。
张爱玲在很小的时候,这个家就只剩下死寂的院落,抽鸦片的父亲和不懂事的弟弟。对这里的牵挂经不起任何轻微的拉扯。现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家,在张爱玲的眼中也变得陌生起来。她看着这屋子,感觉它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而癫狂。楼板上的蓝色月光,似乎有着静静的杀机。她心中的恨增加起来,她甚至想天上的飞机能直接丢个炸弹在自己家,一起同归于尽了吧。
何干怕张爱玲想逃走, 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流言》)张爱玲此时挖空心思地正要得到这个结果。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在张爱玲的心中,从那个时候就生了根。事实证明,张爱玲在离开家以后,也再没有和父亲有过任何的来往。
张爱玲的心情糟糕透了,看什么都失去了该有的色彩,就连院里的白玉兰,也被她说成污秽的白手帕,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曾经读过的小说涌进张爱玲的心中,她一遍一遍地计划逃跑的线路,又是一遍一遍地否决。她记起《九尾鱼》中有一个片段就是把被单结成绳子,从窗户里爬了出去。可是院子里的大白鹅让她烦心死了,要知道夜里惊动了大白鹅的后果很难想象。她只能否决掉这个计划,去寻找更好的逃跑机会。为此,她时时刻刻都竖着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通往大门煤屑路走起来吱吱的声音。就连患上痢疾的时候,也没有放松过要逃出去的想法。
可是她的病情越来越重,长时间的浑身发烫,精神越发的萎靡,让张爱玲有了轻生的想法。但父亲却不给她吃药,不给请医生看病。
在常人听来,这样的事不过是深夜的梦魇,虽然陷进去拔不出来,可害怕、痛苦却也只是一时的,醒来便能重获新生。可是在张爱玲这儿,这样的折磨却长达半年。亲历这样的悲苦,如何让一个女子再有阳光的笑容?
幸好,何干看着奄奄一息的张爱玲心中生出了不忍,就趁张爱玲后母不在的时候警告张爱玲的父亲:孩子的病情非常严重,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了事故,要是真有这么一天他是要负责任的。父亲大约是怕传了出去坏了名声,便也开始关注张爱玲的病情。他选择给张爱玲使用了消炎的抗生素针剂,注射几次以后,张爱玲的病情是稳住了,保住了性命。
保住了命的张爱玲,对曾经深爱的父亲,却只剩下了恨。她感到自己的爱,被这个把她毒打、禁足的人深深地背叛了。她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去实施她的计划。离开这里是这一时期张爱玲所有的期望。
终于有一天,张爱玲从何干口中得知了大门口两个巡警的换班时间,是在晚上。张爱玲一遍一遍地想好走出去的路,久久死沉的心竟有了新的激跳。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张爱玲拿出望远镜看屋外,此时黑路上没有路人,巡警正在换班。张爱玲摸着墙一步步靠近铁门,捏住门把时,内心无比地坚定。她开了门,闪身出去,比任何时候都要灵活。她大步跨着,她的前方就是自由。这一刻,是她的时刻!
“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 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啊! 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
是发了疯呀!随时可以重新被抓进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流言》)不知道这样的残酷是毁了张爱玲还是造就了张爱玲。不过,逃到母亲家的张爱玲解脱了最大的桎梏,自由的手笔便要画写出惊人的美艳。
去香港张爱玲的作品从来都是娓娓道来,耐心感受便明白,它们都源于她的生活。那一些小小的事,淡淡的心情,都是构造她作品的一勾一画。每一抹忧伤都是她曾经的伤,悠悠荡荡,只等你在她字里行间寻摸。
世纪三四十年代之间中国大陆动荡不已, 同样颠簸不断的还有张爱玲的生活, 她很多的观点和感受也是在这一时期有些凝聚。
离开父亲家的张爱玲一个猛子扎进了新的生活。这让她如获新生,所有的压抑,风般飘逝。可那么弱小的肩膀要怎么扛起这个拙钝的生活?常年缺失的母爱,在最为孤立的时刻出现,什么也不能阻止她去抱个满怀。有了母亲的生活,让她再次找回了家庭的温暖,她毕竟算是有依靠的孩子了。
张爱玲在归属感的港湾里,开始舔舐自己的伤口。首当其冲的当然是父亲。对于父亲,她更多的便是恨了。不然张爱玲怎么会在父亲每天都看的《大美晚报》上,用英文发表题目是《What a life's life》的文章,讲述她被软禁虐待的经过。她还略去了父亲给她打针的细节。六年后,即是一九四四年,张爱玲已经成为当时上海红极一时的女作家,她又在《天地》月号第十期发表《私语》,把这件事又细说了一遍。
张爱玲的父亲看了很是愤怒,但是,文章已经发表,于事无补了。想想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相继都离开了自己,在愤怒的同时,更多的,恐怕还是伤感罢了。
张爱玲离开不久,何干还将张爱玲小时候的小玩具偷偷地带出家,拿给张爱玲。后来,张爱玲的后母将张爱玲的逃走迁怒于何干。
何干被张爱玲的父亲大骂了一顿,也离开了家,回到了养老院。张爱玲的物品被后母分发了出去,他们只当是她死了。从此,这个家,成为了别人的家,呼地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张爱玲的母亲是那个年代的佼佼者。她从小就受富贵家庭的高等教育,20 年代出国留洋,善于交际,举止优雅,相貌端庄。张爱玲小的时候看见母亲的穿着就非常羡慕:“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母亲回国时,时常会给张爱玲讲国外的事情,张爱玲总是听得异常认真。想必那蓝天下的红房子在张爱玲心中无数次地浮现。母亲潇洒的生活方式恐怕是张爱玲在潜移默化的学习方向。
扑入母亲怀抱的张爱玲,迫不及待地要以她想象的温馨和谐的母女相处方式,去和母亲相处。想和母亲说说笑笑,唠叨唠叨。可是母亲那时候可能心境不怎么平和,没有精神接张爱玲的话茬。很多时候只是张爱玲在一旁自说自话。这样的事情在敏感的张爱玲心里,无疑是根扎入心底的尖锐银针。看不见伤痕,却异常地刺痛。张爱玲对自说自话便是有了禁忌。
张爱玲虽然在文艺方面是有得天独厚的天才,在生活上却是白痴得很。她自己在散文《天才梦》中便是提到过:“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样的张爱玲和这样的母亲在一起生活, 难免会有一些矛盾。
十分在乎母亲对自己看法的张爱玲很是受挫。“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暌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 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 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于是母亲开始用两年的时间让张爱玲适应生活。教她走路,教她做饭,教她用肥皂粉洗衣服,教她笑的样子,教她走的姿势。在生活中一贯愚钝的张爱玲,在母亲眼中看到的,无疑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失望。
张爱玲本以为离开了使她痛苦的父亲,投奔了母亲这里,一切将会好很多。可是在这个过惯了富贵日子,却吃遗产过活的母亲这里,日渐拮据的经济条件在琐碎的事情中,磨砺着母亲的爱和张爱玲自己的爱。
张爱玲父亲的家虽然有些没落,可是张爱玲也从来没有吃过钱的苦。从来都是富贵生活的母亲当然也是这样,就算拮据也一直保持着保养和交际的各种稳固开销。可是母亲的钱是有限的。“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向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就在张爱玲从父亲家逃来母亲家的那年夏天,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也抱着一双用报纸包着的篮球鞋来到母亲家, 要和她们一起住。张爱玲惊讶于这个日渐沉默的弟弟已经长得如此之高了。但母亲拒绝了弟弟,因为她只能支付一个人的学业开销。张爱玲伤心地哭了一场,弟弟也是哭了。最后,他拿着那包篮球鞋默默地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