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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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人劝道:“这是主将下的令,我们遵令也有错么。”
那头领“唉”了一声道:“此时是他说的不假,可明日着恼起来,火气能撒在谁身上?晨间尉迟将军听说折损箭矢的数目时,你是没见那要吃人的脸色!到明日损折得更多,他哪里肯认是他的错,只有我们倒霉。”
阵前一众人正七嘴八舌说着,却见着城上又垂下草人来。
那头领方正说得期期艾艾,此时众人不由都瞪眼看他,半晌有人怯怯问:“还……”那头领脸色一阵发红一阵铁青,忽而摔了弓箭道:“回土山上去,我这半夜里也被作耍的够了。”众人立了一时见城上那些条黑影起起落落,早也都不耐烦,皆骂道:“狗脚!这还如乐户似的,聊骚着诱我们射它哩。”
此时月已转过半天,西风呼啸如兽吼,土山上众人瑟瑟发抖,皆将兵刃也放在地上,蜷缩靠在一处取暖。这两日折腾,任谁都疲累不堪,有人已打盹着瞌睡过去。
正是这城头阵前皆一片安静如无人声的当口,土山下突然一声唿哨。山上众人还未反应,就见眼前骤然闪过利刃寒光,前头的几人连喊叫都没出喉咙,尸身便已栽倒。西燕军士卒这才醒悟被敌军偷袭,只是这支奇兵,难道竟是从土里生出的不成?其实细想便也不难解,这一夜里城墙上来来回回施放假人,直磨得城下不再理会,方将士卒一批批混在草人中放到城下,再趁着夜色摸上土山,才有这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奇效。
这一夜,城内营中无人安眠。一时周乾进帐来报道:“城外终于未再放箭。”
陆攸之闻言转身,道:“于文略所部何在?”
周乾道:“于将军已带着三百余健卒在南城上候命。”
陆攸之道:“令他们麻布裹足,口中都衔住布卷。五十人编为一队,分批混在草人中放到城下,城上留下几个精干的做传令官。得令前诸人不得擅动。”又道,“你在城头看着,妥当了回来报我。”
周乾方转身欲走,却听赵慎再身后低声道:“你见着于文略,当着众人告诉他,遣一都伯领队,他不得亲自出城。”
周乾走后,陆攸之见赵慎仍勉力据案而坐,便轻声道:“你且去榻上歇着,有事我便唤你。”
赵慎微微摇头道:“无妨。”
陆攸之也不再多言,两人默坐相对,这已近两日更迭之时,帐内灯火跳了两跳,灯芯劈啪作响。战场瞬息万变,丝毫疏漏皆可致满盘皆输,而此时阵前状况二人皆不得见,这沉默等待中,一时一刻的光阴都仿若被拉扯到不知多长。陆攸之耳畔仿佛听得兵刃相撞喊杀嘶吼,心如却静如止水。静默中,仿佛是自己少年时随在军中出征。那时令他记忆最深的,便阵前激战犹酣时,裴禹在营帐中淡漠冷峻的神色。他曾不能解是如何的忍心才能在彼时不为血肉性命而乱心,而此刻他却忽而懂得,这样的心无所畏,靠的并不是修为,而是信念。
忽而,周乾已再掀帘进来,陆攸之并不转头,只道:“如何了?”
周乾道:“那三百人已潜到城下。”他亦知这是到了要紧关头,话报出来,尾音已有点颤了。
陆攸之微一垂目,已稳稳立起踱向帐门。这一步步踏出,焉知再前一步不是万丈悬崖。他情知这是在赌,是以将士的性命、赵慎的名节和自己的生死赌,他甚至不知自己的智谋意志可担得起这样大的赌注,可他既然不能睁眼看着赵慎去以性命冒险,此刻便只有放手一搏。
只听他道:“令他们一部潜到土山上抢占住高台,夺下弩箭装置;那箭矢必被堆置在土山下,另一部便寻这个出来。再将投石车纵火毁去造成大乱声势,令附近的的步军不敢贸然向前。告诉他们,待占据高处又得了弓箭补给,城内再相照应,周遭那两三千步军便不足为惧。众人皆得踊跃向前,不可生退后之心。”
他语调平缓,一句句说的极为清晰,末了看着周乾道:“你记清了?”
周乾道:“是。”
陆攸之道:“说来我听。”
周乾道:“一部抢占高台,一部夺取箭矢,烧毁投石机械,城内相为照应。”
陆攸之微微点头道:“去罢。”
周乾离去许久,陆攸之仍纹丝未动。灯光影绰中,他面色端然,眼中光亮却如刀锋般锐利。时运奇巧的轮转,终是将他在这一刻推到纵横的棋局前。或许他与之相博弈的,是他终究不能战胜的强敌、权威或是命运,但这一刻,他既已出手,便是落子铿锵,再无反悔。
赵慎亦微微仰首看向他。他恍然觉得,此时的陆攸之方是从前他熟悉的模样,然而又仿佛不是。陆攸之目光与他相对,缓步向他而来。如穿梭过往,直向许久之前。彼时,他记得曾看他翻书临帖,与他驰马郊野,听他筹谋规划;彼时,他不知他的从容智谋从何处习来,亦不知他偶尔的失神是因着想起了什么;他不知何时起为他心生悸动,只记得那满心欢喜如见春色旖旎。陆攸之仍一步步向他行来,面孔在灯光下被晕染,乍如那一日夕阳下的光景:那日,他手中还持着长弓,却见一个端和文秀的书生向他微微施礼,淡淡道:“将军。”
土山上,两军早绞杀在一处。西燕军兵骤遭突袭,虽也竭力反击,可先机却已失去;出城来的守军又是几日来以逸待劳的,未几便将西燕军赶下土山。附近驻扎的步军甫一靠近,土山上忽然燃起烈焰,一截截燃火的木绊随之被抛下,众人惊愕中,也近不得前。
周乾一路疾奔,进帐时几乎仆地摔倒,踉跄着进来,直喘不过气,只道:“土山,城外……得手了!”
陆攸之豁然而起,几步踱在他面前,问:“怎么说?”
周乾道:“照参军方才吩咐的,将士们目下已占据土山,又纵火驱敌。敌军步兵已被屏出一箭之地,不能向前。”
陆攸之听完这话,胸中一口气方缓缓吐出。他见周乾眉间尽是欣喜,却知这时还不敢松懈,沉住气道:“你再去传一道令,命人连夜在阵前设下路障,一夜警醒着,提防敌军反攻。”沉吟片刻,又道,“今夜这帐外的值守……”周乾一听便明白陆攸之的意思,点头道,“我看着,断无差池。”陆攸之才见周乾去了,才略觉安定,却听“咚”的一声。他心中又是一惊,转头看时,见赵慎已仰面栽躺在地上。
赵慎强撑了半夜,此时听到捷报,一口气长舒出来,便再无气力,只想闭眼睡去。他听见陆攸之在身侧唤他,语气颇为焦急;欲出声回应,可似连眼皮都已睁不开,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半晌,却听陆攸之似伏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若倦了,便安心睡罢,此间有我在。”他浑浑噩噩中似是应了一声,便陷入黑沉梦境。在梦中,他如置身辽阔旷野,夜风盘旋呼号,足边是泥沼利刃;黑暗中似见得一丝光亮,他便只向着那亮光而去,却也不知将被引去何方。
陆攸之摸着赵慎周身滚烫,心知任他这般高烧定然不行。忽而想起先前赵慎拿进内帐的杜康,忙取了过来。待掀了瓮盖,只见这几月中,满瓮醇酒已挥蒸的只剩小半,索性取了手巾投入酒瓮,一旁卸了赵慎盔甲,拖他倚在榻上。
这一番折腾,陆攸之额上脊背已尽被汗水湿透,缓了半晌方平复了气息,便捞了巾帕又拧得半干。他从前听人说,烈酒擦浴搓的肌肤发红时便可退高热,其实却也不曾见过。此时他半身抵着赵慎肩背,一厢解了赵慎中单,在他颈窝腋下用力擦拭。
他触过赵慎的肩峰臂膀,尤可扪得锁骨上一方血脉蓬然搏动。即便在虚弱病中,那人刚硬的脊背抵着他胸骨,亦是硌的他心前一阵发疼。陆攸之胸内五味杂陈,心潮辗转激荡中,缕缕忧思却萦绕其间不能散去。
他这样一道道擦浴,直到瓮中几乎见底,方觉赵慎周身已发出汗来,用手背抵触上他额头,那热似终是渐渐退了下去。陆攸之心中一阵轻快,再拭去赵慎额上汗水,方觉出手臂酸痛。他索性垂下双手环住赵慎胸前,静静将赵慎用在怀中。赵慎的气息便呼在他臂上,他肌肤上的烈酒似混着蒸腾的热气在空中弥散,竟似带着暧昧甜香。陆攸之在这一刻,心中静得无一丝念想,既无过往悠悠,亦无来日天长,他只愿时光停滞于此,纵然万般危机在侧,只这一刻已是足慰平生。
他静默片刻,终是扶了赵慎躺回榻上。他见赵慎正发汗,此时更衣却也不便,倒是夜来风紧帐内也有些凉。他怕赵慎再受寒,一厢取了衣被盖住,一厢寻过铜炉。其时士人喜以青铜铸熏炉,炉内燃炭木取暖,更甚者还佐以香料。军中器物从简,有的便是一方四脚铜炉,上加镂空炉盖。陆攸之见其内倒还有储着几方炭块,从袖中掏出火石,卷了纸张点燃投入其内,用拨火棍略略一拨,那炭火便燃了起来。
这火石还是那日他从周乾处诓来的,他望着那炭块渐渐红热,一时倒失神,摩挲着火石许久才又揣起。
近旁因生了火,阵阵暖意袭人。陆攸之这一夜时时心弦紧绷,此时亦不由一阵困倦。他坐在赵慎近旁,也微微阖了双眼。忽而只听赵慎呼的坐起,脱口唤道:“阿爷!”
陆攸之双眼倏然睁开,见赵慎手臂撑在榻上,眼睫不住抖动,半晌看了陆攸之一眼,将头脸埋进掌中,低声道:“无事,我梦魇了。”
陆攸之自是听见赵慎唤的是赵竞,心中不由一刺。帐中静默许久,终听得陆攸之淡淡道:“你接着睡罢。”赵慎闻言只是不动,暗自中却忍不住无声长叹。他此刻心中所感,注定无人可诉。梦中赵竞在他面前面孔栩栩若生,戎衣立马,身后是数千肃整的铁骑,旌旗迎风,猎猎作响。他立在泥沼之中听父亲朗然笑着唤他,一时不由呆住。忽而闻得轰然巨响,回头却见洛城腾然而起冲天的烈火,高大的城墙,端肃的古寺,巍峨的塔楼尽在烟雾中隐遁,继而周遭人事皆如轻烟般不见。
他的血脉姓氏已经注定,这座关城便是他的宿命。
良久,他亦只做无事状,道:“可有水么?”
陆攸之并无多话,默默端了水碗。赵慎此时头脑中已不觉昏胀,待饮了水下去,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