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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鲁迅传-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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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北人与南人》这样的随感,也禁不住要用讽刺的语气,说出“如果此后的历史是不再回旋……”这样的反话来。甚至他有心要鼓吹历史进步的观念,一不留心,还是会露出循环论的尾巴。一九三四年他写信对人说:“中国的事,大抵是由于外铄的,所以世界无大变动,中国也不见得单独全局变动,待到能变动时,帝国主义必已凋落,不复有收买的主人了。然而若干吧儿,忽然转向,又挂新招牌以自利,……却未必会没有。这除却与之战斗以外,更无别法。这样的战斗,是要继续得很久的。所以当今急务之一,是在养成勇敢而明白的斗士。我向来即常常注意于这一点,虽然人微言轻,终无效果。”21开头是马克思主义式的乐观,结尾却是近于沮丧的悲观,这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就是循环论思想介入的结果。在他晚年;这循环论思想那样强烈地诱惑他,他只好叉取出“大时代”伪理论来抵挡。一九三五年六月他说:“现在只要有人做一点事,总就另有人拿了大道理来非难的,例如问‘木刻的最后的目的与价值’,就是……人是进化的长索上的一个环,木刻和其他的艺术也一样,各在这长索上尽着环子的任务,助成奋斗、向上、美化的诸种行动。至于木刻、人生、宇宙的最后怎样呢?现在还没有人能够答复。也许永久,也许灭亡。但我们不能因为‘也许灭亡’就不做,正如我们知道了人的本身一定要死,却还要吃饭也,”22从具体的木刻艺术,他一下子扯到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可见那“将来究竟会怎样”的疑问,在他心头是坠得多么沉。他所以用这种“且不管它”式的回答来搪塞,就说明他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再对人强说“将来一定进步”了。

心中存着这样一面古代的镜子,脑中又时时闪过历史循环的念头,鲁迅对现实中的人事,看法就自然会和周围的人很不一样。一九四年,周作人在上海的《人间世》杂志上发表一首打油诗,编者又加上“五十自寿”的标题,引来蔡元培、钱玄同等人的一连串和诗,一时间颇为热闹。这引起上海等地的左翼青年作家的不满,纷纷撰文批评,有的措辞还相当激。烈,闹得沸沸扬扬。鲁迅和周作人早已交恶,又身为“左联”的盟主,他却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但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却有这样的看法:“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懔。……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入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23对周作人们虽有不满,但主要的锋芒,却是指向了那些围攻他们的人。这也自然,早在一年前,他就用非常尖锐的语气,抨击过这种懦怯的“卸责”术:“我实在恐怕法律上不久也就要有规定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明文了”,因为“人类究竟不能这么沉静,当大敌压境之际,手无寸铁,杀不得敌人,而心里却总是愤怒的,于是他就不免寻求敌人的替代。这时候,笑嘻嘻的可就遭殃了,周为他这时便被叫作:‘陈叔宝全无心肝’。”24正是那种将过去和今天看作一回事的独特的思路,使他有了这样犀利的眼光,以这样的眼光望过去,周作人就恰似一个现代“陈叔宝”,他的反感,自然不会只对准他了。“左联”的许多年轻人都在那里愤愤地声讨周作人,鲁迅却回过身来看透了他们的心肠,而这是连他们自己也未必能看清的,鲁迅与他们的精神距离,实在是太大了。

他自己也知道,譬如一九三0年春,他依照自由运动大同盟的安排,接连去上海的儿所大学演讲,同盟的主持人希望他多讲些社会斗争,他却只讲文学,而且在通信中告诉朋友:“我本不知‘运动’之人,所以儿所演讲,多与该同盟格格不入……”25心里就明白得很。他不但在私人通信中这样说,在有些公开的场合,他也这样说。一九三0年秋天,上海文化界的共产党组织通过美国记者斯沫特莱,租了一家荷兰人开设的西餐馆,给鲁迅祝五十岁的寿辰。到了那一天,上海的几乎所有左翼文化团体都派代表来参加,把那家餐馆挤得满满的,气氛相当热烈,鲁迅也很高兴。可是,当他站起来致辞时,却说出这样一番扫兴的话:我现在被人请求出来领导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我的几位年轻的朋友还坚持要我做一个无产阶级作家。我要是真装作一个无产阶级作家,那就幼稚可笑了,我的根子是植在农村中、农民中以及学者的生活中。我也不相信中国的知识分子的青年,没有对工人、农民的生活、希望和痛苦的体验,就能创作出无产阶级的文学……26这整篇讲话,简宣好像是故意在强调他和那些给他祝寿的人的精神差别,后面那几句,更是明显夹着刺了。他对那些明明和他一样--或者还不如他,却摇身一变,以无产阶级自居,大骂他落伍的人,一直耿耿于怀,只要有机会,他就要指责他们的善变:“从之一阶级走到那一阶级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不要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故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唯我是无产阶级!’”27他这样去指责别人,自己就更会警惕,即使真是非常欣赏那激进的左翼浪潮,他理智上也会不断地提醒自己站稳双脚,不要使自己整个陷进那潮水中去。所以,连向激进的青年表示奋斗的决心,他往往也很注意分寸,只是说“呐喊助威,则从不辞让”,并不自居为中军。28直到一九三五年,他还对一位亲近的朋友这样描述自己:“使我自己说,大概也还是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29依旧是沿用十年前那个“中间物”的说法。看起来,一直到最后,他都还保持着这份清醒的自觉,他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注释

1鲁迅:《习惯与改革》,《二心集》,二十七页。

2鲁迅:《现代史》,《伪自由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十页。

3鲁迅:《我谈“堕民”》,《准风月谈》,二十三页。

4鲁迅:《迎神和咬人》,《花边文学》,一百零二页。

5鲁迅:《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且介亭杂文》,五至六页。

6鲁迅:《陀斯妥夫斯基的事》,《且介亭杂文二集》,一百三十六页。

7鲁迅:《朋友》,《花边文学》,三十二页。

8鲁迅:一九三六年三月四日致尤炳圻信,《鲁迅书信集(下)》,一千零六十四页。

9鲁迅:《今春的两种感想》,《集外集拾遗》,四百十一页。

10鲁迅:《由聋而哑》,《准风月谈》,六十七页。

11冯雪峰:《回忆鲁迅》,《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五辑)》,九百六十三页。

12内山完造:《思念鲁迅先生》,《回忆伟大的鲁迅》,二百零七页。

13鲁迅:《前记》,《伪自由书》,二页。

14鲁迅:《偶感》,《花边文学》,四十九页。

15鲁迅,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刘炜明信,《鲁迅书信集(下)》,六百七十一页。

16鲁迅,一九三0年五月三日致李秉中信,《鲁迅书信集(上),二百五十五页。

17鲁迅: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日致许寿裳情,《鲁迅书信集(上)》,三百三十九页。

18鲁迅: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九日致黎烈文信,《鲁迅书信集(上)》,三百九十二页。

19鲁迅: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二日致杨霎云信,《鲁迅书信集(上)》,五百五十页。

20内山完造:《上海漫语》,《鲁迅生平史料汇编(五)》,一千零二十九页。

21鲁迅:一九三四年六月九日致杨雾云信,《鲁迅书信集(上)》,五百六十六页。

22鲁迅: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丸日致唐英伟信,《鲁迅书信集(下)》,八百三十九至八百四十页。

23鲁迅: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致曹聚仁信,《鲁迅书信集(上)》,五百三十四页。

24鲁迅:《从幽默到正经》,《伪自由书》,三十五页。

25鲁迅:一九三0年三月二十一日致章廷谦信,《鲁迅书信集(上)》,二百四十九页。

26戈宝权:《史沫特莱回忆鲁迅》,《鲁迟生平史料汇编(第五辑)》,四百三十五页。

27鲁迅:《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三闲集》,一百零七页。

28鲁迅: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致胡今虚信,《鲁迅书信集(上)》,四百二十八页。

29鲁迅: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四日致萧军信,《鲁迅书信集(下)》,八百六十五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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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横站”


既然骨子里还是一个“五四”式的知识分子,鲁迅在政治斗争的漩涡里陷得深了,就难免会觉得格格不入。一九三0年五月,他刚刚和共产党人结盟,共产党的一位领导人李立三,就秘密约见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你在社会上是知名人物,有很大影响。我希望你用周树人的真名写一篇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鲁迅婉言拒绝:“文章是很容易写的。……不过,我用真名一发表文章,在上海就无法住下去”,李立三竟说:“这个问题好办!黄浦江里停泊着很多轮船,其中也有苏联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苏联去了。……”口气如此粗鲁,一点也不掩饰他对鲁迅的利用心,好像看得他如同一枚炸弹一样,这教鲁迅怎么受得了,他当然卞口拒绝了。1几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读到了另一位有名的共产党人的词,强烈感觉到其中回荡着一股“山大王”的豪气。2山大王者,绿林豪杰也。鲁迅对这一类人物,向来不敢轻信。当初在东京参加光复会,他就领教过他们的厉害,所以才会对朋友预言,倘若他们造反成功,像自己这样的人恐怕都得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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