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传-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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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反应,就是赶紧关门。我觉得,《弟兄》和《离婚》的一个突出意义,就是表现了作者的一种也许并不自觉的内心收缩:他原是想借小说来驱逐内心“鬼气”,却没有想到它反而利用了文学创作的特殊法则,在他内心膨胀得更为巨大,情急之下,他只好先丢开笔再说了。写完《离婚》,他果然停止了小说创作。
就在创作《彷惶》中的小说的同时,鲁迅还写下了一批短短的散文诗,它们后来以《野草》的总名结集出版,这里就不妨称它们为《野草》。鲁迅的小说文字本就有两种句式,一种平实直白,是写他人的,另一种曲折繁复,是表现自己的,《野草》中的绝大部分篇章,都是用的后一种句式,单从这一点,你也不难判断,他写《野草》的目的是和写《孤独者》差不多,想通过自我描述来把握自己。但另一方面,也正是这种句式上的相类,泄露了作者的另一层心思,他既想深入地剖析自己,又不愿让读者一目了然,他是在袒露自己的血肉,却又总还想掩上一层纱巾。他的思想根本就矛盾,照实诉说,已经是错综复杂,他现在又要刻意掩饰,就弄得更为暧昧。最深入的自剖和最用力的掩饰结合在一起,似乎他真要实践他在《小杂感》中的那句话,专为一个人写作了。
明自了这一点,你就能从《野草》的那些奇特的意象背后,不断地读出作者的自我描写。第一篇《秋夜》,那枣树便是明显的自况:头上是奇怪而高的映着冷眼的天空,周围是在夜气中瑟索的野花草,早已看透了小粉红花和落叶的梦的虚妄,也摆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这不正是迁离八道湾之后那看透了人生的鲁迅的自画像吗?至于一无所有的杆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映着许多蛊惑的眼睛”,15就更是他面对黑暗的战斗姿态的速写了。类似这样的速写,《野草》中还有不少,像那明知道前面没有路,仍然只能踉跄着跨进野地里去的过客,那最终将在无物之阵中衰老,却仍然举起投枪的战士,那或者使人类苏生,或者将他们灭尽的叛逆的猛士,就都是同一类型,在表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绝望的杭战的意志。
当然,《野草》中的更多的篇章,是在表现别样的心境。像《影的告别》和《死火》、是凸现那夹在明暗之间的“中间物”的意识;两篇《复仇》和《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则是发泄启蒙者的沮丧,发泄他对不可救药的大众的厌恶和蔑视。与这心境相联系的,有《失掉的好地狱》,暗示对社会变革的绝望;又有《颓败线的颤动》,近乎忘情地宣泄被人利用,施惠获怨的愤恨。《墓谒文》令人联想到《孤独者》,既是释放心中的“鬼气”,又拚命疾走,生怕看见它的追随。《希望》和《好的故事》则用了更为浅直的方式,表现类似的复杂心态。前者发誓要“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一掷我身中的迟暮”,可给自己打气的理由,仅仅是“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16后者明知道结局是“骤然一惊,睁开眼”,面前什么都没有,却仍那样用心地描绘美丽的梦境,充分传达出一种心犹不甘的懊恼心情。
我特别要说说《死后》。在《野草》当中,这一篇的文字颇为特别,全不像《秋夜》或《墓谒文》那样曲折,倒是相当平直,活泼,时时显出一点讽刺,描绘勃古斋的小伙计的那一段,调侃的意味还相当触目,但是,惟其如此,这篇作品就格外使人感到一般冷气。你看这些细致的描写:“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龊”,“还有几个'指苍蝇'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一个蚂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17……它们把那种空有强烈的意愿,却毫无动弹能力的绝望处境,表现得如此真切,我一边读着,一边就仿佛自己也与作品中的“我”一样,躺在地上任人摆弄,这是怎样可怕的感染力!像《秋夜》和《墓谒文》那样的作品,是表现了一些阴郁的意念,虽然形象很凸出,意念本身却是抽象的。可《死后》不同,它表现了一种阴郁的想象,那样具体,细致,你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虚构。一个人总难免有阴郁的念头,只要这是来自他的理智,那就不大要紧,困为它在他头脑中扎得还不深,改变起来也容易。可是,如果这阴郁是来自他的情感深处,来自他的下意识,他的记忆、梦幻和联想,那就说明他的心地是真正黯淡,而且难以改变了,鲁迅在一九二五年夏天会写出《死后》这样的作品,他对自已人生厄运的预感,实在已经是根深蒂固,难以摇动了。
我们在《野草》中读到的,是作者的深层心理,是撑住他那公开的社会姿态的下意识的木桩,是孕育他那些独特思想的悟性的温床。因此,你读懂了《野草》,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在公开的文章中说那些话,譬如“一切都是中间物”,“中国的群众永远是看客”;又为什么要在私人通信中写那些话,譬如“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我常觉得现在有些年轻人之于我,是可利用则竭力利用,可打击则竭力打击……”你也就能理解为什么面对青年的时候,他会有那些特别的表现,譬如总要戴一块面具,总是有一种探藏的自卑感;不消说,你也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停止小说创作,单是这些散文诗,已经把他内心的“鬼气”展示得这么深,靠那种《孤独者》式的自我分析,他怎么可能把它压制住?
在一九二六年,除了《野草》,鲁迅还写了十篇总题为《萌花夕拾》的回忆散文,从小时候的种种趣事,一直说到老朋友范爱农的悲惨的溺死。内容既有点杂乱,口吻也不一致,有《二十四孝图》式的愤怒的诅咒,也有《范爱农》式的彻骨的悲悯,有《琐记》中谈及衍太太时的轻蔑和厌憎,更有许多类似《阿长与山海经》那样的轻松和幽默。和《野草》一样,《朝花夕拾》也证实了作者内心的复杂,即便回忆往昔,也因了旧事本身和回忆心情的不同,显出迥然相异的情致。但我更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写起回忆来?
在《朝花夕拾》的引言中,他有明白的解释:“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18不错,每个人都有蛊惑他,使他时时反顾的记忆,但他在什么时候回过头去,却多半取决于他此时此刻的具体心境。鲁迅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又说:“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19这话说得十分黯淡,但却是实情。你看他一九二六年的文字,小说早已不写了,《秋夜》和《墓谒文》那样的散文诗也不写了。杂文虽然还在写,但除了继续与章士钊、陈西滢们打笔仗,以及几篇谈话记录,几乎就没有稍长一点的文章,就连《论“废厄泼赖”应该缓行》那样借题发挥的长论,似乎也做不出了。他这一年的杂文中,多的是《无花的蔷薇》那样的杂感,一小段一小段的,这是否正表明了心里的“芜杂”呢?到下半年,又出现了日记体的杂感,后来又装上“通信”的框子,其实还是日记,这不正是“只剩了回忆”吗?四顾茫然,无论对社会,还是对人生,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自然是只能写回忆了。
其实,在整个二十年代中期,这“无话可说”一直是鲁迅的基本心态。他所以竭力修订对人生的种种认识,所以在小说和散文中一遍遍分析自己,都是要找口对社会和自己的把握,要恢复自己说话的信心,要重获一套能说的话。可是,他这些努力似乎都不成功,他在小说创作中那样迅速地关闭袒露隐情的门户,他始终用那样晦涩的文笔来撰写《野草》,都说明了他的不自信,他不敢继续往下说,也不能确信这些话能够挑明了说。现在又出现这一批回忆散文,更是明确宣告了他的失败,他依然处在无话可说的困惑之中。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连续写了那么多年,现在却发现自己无话可写,无话可说,这是怎样的难堪的痛苦?倘说他以文学创作显示了驱逐“鬼气”,重振呐喊之威的强烈愿望,那也正是他写下的这批小说和散文,证实了他这愿望的落空。他在一九二六年八月离开北京南下时,会暗自决定“沉默”两年,20就说明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注释
1鲁迅: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致山本初枝信,《鲁迅书信集(下)》,一千二百零五页。
2张宗祥:《我所知道的鲁迅》,《鲁迅生平史料汇编(三)》,八十九页。
3章衣萍:《古庙杂谈(五)》,一九二五年三月三十一日《京报副刊》。
4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南腔北调集》,八十三页。
5鲁迅:《诗歌之敌》,《集外集拾遗》,一百二十八页。
6鲁迅:《译后记》《译文序跋集》,四十五页。
7鲁迅:《小引》,《集外集》,九十三页。
15鲁迅:《秋夜》,《野草》,四页。
16鲁迅:《希望》,《野草》,十六页。
17鲁迅:《死后》,《野草》,四十三、四十四和四十六页。
18鲁迅:《小引》,《朝花夕拾》,二页。
19同上。
20鲁迅:《答有恒先生》,《而已集》,四十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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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女人、爱情和“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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