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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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二爷腾地放下脸:“来路,你胡呔吣啥呢,你个吃猪脑子长大的,给你点颜色,你还拿去连罐子染了。”
来路脸上的笑僵住,他明明听着水二爷就这意思嘛,绕了一大圈,不就是想把拾粮和狗狗撮合到一起嘛,咋个自己一说,水二爷又不高兴了?
“二爷……”来路喃喃说了一声。
“来路啊……”水二爷沉腾腾唤了一声,脸一阴,声音也跟着悲凉:“你个粗心鬼家的,真就没看出啥?”
来路傻傻地点了下头,目光,惊恐地盯住水二爷。
“好,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就实打实说了吧。”
于是,水二爷就将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一一说了出来,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嗓子里拉满了烟,到后来,就忍不住哽咽。
“来路啊,怪我,我水老二养了个不争气的东西,害了拾粮。”
斩穴人来路听得心惊肉跳,他哪里想到,儿子拾粮会在水家遭这份罪。原还想,他一步跃进了龙门,登上了天堂,享福都来不及呢,哪还有罪受?
“二爷,不会吧?”痛苦极了,来路就这么问上一声,他是想让水二爷把话收回,这些话太伤人心,他不想听,也不敢听。
“来路,我水老二还没糊涂到编排自己丫头的地步,我这丫头,白养了。”“二爷……”
“来路啊,事情到这一步,你我就得想想法子,拾粮这娃,我是舍不得。我已想好,我就收他做儿子吧,做不成女婿,做儿子也中,也中啊。”
“不呀,二爷。”
“来路——”
“二爷,万万使不得,两个娃的婚,散不得,散不得啊,二爷!”来路一听水二爷要让拾粮跟英英分开,跟狗狗成亲,猛就从炕上跳下来,扑通一声给水二爷跪下了。
“二爷,求你行行好,我娃他受得,啥苦他都受得,这婚,千万不能散,不能散啊。”
不能散啊——从上房里出来很久,斩穴人来路站在后院,站在细线一般绵绵不断的雨中,心里还彻响着这样的声音。
细雨打湿了来路的衣裳,也打得他内心一片汪洋。汪汪洋洋中,一场洪水汹涌而来……
那是一场至今提起来仍让人胆寒心战的洪水,雨从六月下到了七月,天像是死了娘,眼泪珠子比哪年都多,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隔空不隙,给你把冰暴也往下砸。天糊涂了,地也糊涂了,雷声,更像是要把世界劈开,这样的年景,叫人咋个不心慌。
姊妹河是六月头上就涨起来的,天浑浑,水浑浑,青风峡罩在了烟雨濛濛中。人们起先还巴望着天能晴起来,很快,大水茫茫,阻隔了所有人的目光。目光折断处,洪水涛涛,恶水怒吼着,翻滚着,席卷而下。水面上,忽儿漂下来一只箱子,忽儿,又是一卷被窝。上游的村庄没了,彻头彻尾没了,变成了水中的一根草,一根柴。西沟人起先兴奋着,顶着大雨,拿着长长的木竿,站河沿上打捞,还真就捞了不少横财。很快,姊妹河就怒了,它是不容人们抢夺它的果实的,更不容人们趁火打劫。一声怒吼中,河沿上站着的两个人没了,一眨眼,又有两个不见了,变成顺河而下的四具尸。西沟人这才怕了,再也不敢到河沿上来。
敢来的,就一个来路。来了,也不打捞,也不抢劫,只是瞪着河,木呆呆地瞪着河,一瞪一整天。说来也怪,那些个日子,斩穴人来路就是急,比狂燥的雨还急,比自己家冲了房子还急,反正,西沟他呆不住,非得到这河沿上,瞪住河,瞪住他的心才能稳当下来。瞪来瞪去,就瞪出一个草筐。
来路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草筐不是他打捞的,姊妹河在他眼前打了一个浪,就把让树根缠住的草筐打在了河沿上。草筐像是跳了几跳,平稳了,他觉得日怪,站起身一看,就看见一张脸,娃的脸。
再顺着河望,就清晰地看见,河面上,卷走一具尸,女人的尸,很年轻,面容姣白,神态安详,仿佛,还冲他笑了笑。天意啊,来路抱起娃,娃竟然没死,三个月大的点娃,竟然没让洪水淹死,可见,顺河而下的女人,使了多大本事!来路起初,是想给娃叫个河游儿的,可筐里一翻,竟翻出两个馍。他懂了,女人一定是在蒸馍时被洪水堵在屋里的,她将能来得及拿到的东西,全裹在了草筐里,层层落落,把娃裹了个严实,漂进水里的一瞬,没忘顺手拿上两个馍。来路想像着女人被水卷走时的种种场景,脑子里,就跳出拾粮这个名来。
拾粮是上天送给他的第二个娃,这一天的日子,也就成了儿子拾粮的生日。来路的三个娃,生日都是这么算的。
老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这娃,福在哪,在哪呀……
雨中的来路唏嘘得不成样子。莫非,真就如蛮婆子所说,他来路命硬,虽是捡了娃,却也剋了娃?
天爷啊——
散不散由不得来路,这件事,水二爷心里矛盾了很久,也掂量了很久,权衡来权衡去,才权衡出这么一个折衷的办法。这办法虽说损了点,但对拾粮,是公平的,对自家英英,也算公平。
他不会让拾粮离开这院子,绝不,不让他离开,就得拿法子拴住他。狗狗,便成了他拴拾粮的一条绳,一根线。只是这根线,别人牵不了,必须由他水老二亲自牵。
越是难做的事,你就越要狠下心去做,而且时间上,绝不能耽搁。快刀斩乱麻,就是这个道理。
还未等来路把风吹到自个儿子耳朵里,水二爷跟拾粮之间的摊牌,就已开始。水二爷把地点选在狼老鸦台,这也是他颇费了一番心思的,面对一地茁壮而起的中药,面对肥沃的未来,翁婿之间,是没有什么张不开口的。因为他相信,所有的事比起未来两个字,都显得轻,显得薄,显得没有份量。那么,他还犹豫什么呢?
拾粮仿佛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天,他听得很认真,也很平静。听完,什么话也没说,继续他手里的活。水二爷也不再问,似乎,一老一少,早就有了默契。这一天,两人在这块肥沃的地里,一直坚持到天黑。拾粮不说走,水二爷也不说走,闷声不响,就那么干着活。后来,后来天黑得实在看不见了,拾粮才停下手里的活,他似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岳丈,似乎没有,他没跟水二爷说任何话,收拾起工具,离开了狼老鸦台。等他的脚步彻底消失后,水二爷才直起腰,一步三叹地出了地。
此后久长的日子里,拾粮脸上都少了笑,水英英脸上也少了笑。被父亲叫进上房谈完正事的那个晚上,水英英走进了拾粮睡觉的那间屋子,当时拾粮已经睡了,打着轻微的鼾。水英英相信鼾是假的,就跟相信他的沉默是假的一样,她在炕边默站了一会儿,道:“爹把话说透了,你要是觉得狗狗好,也行。”说完这句,她就回到了自己屋里,不,回到了她跟拾粮的屋子。
笑容长久地挂在了狗狗的脸上,那段日子,是狗狗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日子,幸福得快要昏厥了。她像一只小鸟,快活地飞来飞去,把叽哩喳啦的话语带给院里的人。终于有一天,吴嫂不耐烦了,冲哼着小曲子的狗狗骂:“吃上花样子草了啊,我说你安稳点,别给个棒槌就当枕头!”
棒槌就是棒槌,永远也不能做枕头,狗狗意识到这点,已是漫长的一段时日后。
又一个三年一晃而过。
这三年,是水二爷卧薪尝胆的三年,也是水家大院钵满瓢溢的三年。凭借着出色的智慧和过人的胆略,水二爷跟拾粮虎口夺食般,硬是在国民兵眼皮下,干成了许多事。
干得最漂亮的一件,就是和东沟冷中医串通起来,向外卖药。说不清是谁先出的主意,更说不清是谁拉拢了谁,好像,一切都是注定了似的。
谁能想得到呢,说了一辈子媒的老五糊,还真就说成了一桩大媒。竟把冷中医的小女子五月,说给了长工小伍子,这在峡里,是闻所未闻的事。
成亲那天,大户人家惊得,门都不敢出,好像冷中医此举,一下把青风峡的天翻了过来。冷中医自己,却显得非常坦然。“下嫁,啥叫个下嫁?我冷某人嫁了三个丫头,都是上嫁吧,老二还嫁到凉州城哩,能咋?我还不得天天背个药匣子,该号脉号脉,该熬药熬药,也没把我高攀到天上。”“嫁女么,就是给娃指条路,指好了,是她的福,指不好,能怪谁?金疙瘩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谁敢说跟上小伍子,就端不上金碗银碗?”“话说回来,我还想把五月嫁到皇宫哩,可眼下有皇宫么?”
一席话讲的,吃席的人全笑了。这冷中医,就是开明。独独没笑的,就一个水二爷。水二爷不笑,是他清楚,冷中医没说实话,他的话里,藏着玄机哩。也就是那次,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跟东沟中医之间,达成了一笔隐秘的交易。
2
水二爷决定,向东沟冷中医卖药。
药在我的山上长着,由我的人种,我想卖点药,还愁?至于银子,冷中医说了,你尽管开口,我冷某人决不还二价。这话说的,把他当成了啥人?这年月,不图银子不成,太图银子也不成。水二爷胸脯一拍,我只管给你药,银子的事,你看着给,给多我不退,给少我不嫌。好赖不说,你我一辈子的交情在哩。听听,多豪爽。
这三年,青石岭的地盘上,就有了另一出戏。隔三间五,水二爷就患病,患了就得找冷中医,骑不成马,得坐马车,还是四挂的,反正水家现在有了牲口,早就能套得起四挂马车。至于车里到底装的啥,没人知晓,冯传五倒是疑惑过,也亲自钻车里看过,空空的,除了用来遮风挡雨的几片子破布,啥也没。水二爷直发笑,要是让你姓冯的抓到把柄,我水老二还能叫水老二?
马车来来往往中,药却从四处八道,到了冷中医手里,至于冷中医又把药弄到了哪里,水二爷管不着,也不能管。就跟他把卖来的银子弄到哪里,谁也不能管一样。反正,地窖里除了专员曾子航还给的那点银子,多连个银子毛也找不到。做事就应该做这么细,那种前脚做,后脚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