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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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斜阳洒满院落的时候,拾粮听见马厩里一阵响,心想定是三小姐回来了。拾粮挨打那天,三小姐水英英去了东沟,是大姐带信让她去的。果然,后院里响起山风的响鼻,那响鼻打得很亲切。这院里有二十几匹马,拾粮不用眼,拿耳一听,就能准确地听出是哪匹。尤其山风和二爷的座骑烈鹰,那声音真是特别,拾粮喜欢这两匹马,它们真是好马。
等马厩里的声音消失后,拾粮原又闭上了眼,眼睛刚闭上,狗狗的脚步声就到了。狗狗端一碗萝卜拌面汤,要他吃。拾粮摇摇头,说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狗狗的嘴巴子挺利索,这些天,多亏了她照顾拾粮。
“你哪儿学来的这些?”拾粮觉得狗狗有意思,这个比妹妹拾草小不了多少的丫头,不但嘴巴子会说,人也挺机灵,心眼儿尤其好。拾粮长这么大,除过妹妹拾草,再没谁唤过他哥。现在,狗狗左一声哥,右一声哥,唤得他心里真舒服。一听到这声哥,身子的疼痛当下就少了许多。
“拾粮哥,吃吧,这拌汤,是我偷偷拌的,二爷不知道。”
拾粮不敢再推了,挣扎着接过碗,大口吞咽起来。院里是不许偷着做饭的,要是发现,定会打个半死,怪不得狗狗边劝他边朝院里巴望哩。刚吞了几口,碗里突然冒出一个鸡蛋,一个嫩生生的荷包蛋!
拾粮骇了一跳,紧跟着,心被某种东西汪洋住了。
吃完,狗狗并不急着去洗碗,消灭证据。怪怪地站在拾粮面前,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半天,悄声说:“拾粮哥,知道不,二爷屋里丢了啥东西?”
拾粮大瞪着双眼,到现在也没谁跟他说到底丢了啥。
“我告诉你,千万甭跟别人说。”狗狗快快扫了后院一眼,凑近他耳朵说:“一双绣花鞋。”
“啥?!”
拾粮还在犯楞,水英英的声音就到了:“凭啥要栽脏给人家,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是牲口啊?”文人小说下载
拾粮赶忙挣弹着挪动了下身子,三小姐水英英的脚步已到了跟前,看见拾粮的窝囊样子,水英英恨恨道:“你没张嘴啊,没有偷凭啥要挨打?”
拾粮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水英英一把掀起他的衣服,拾粮身上红一块青一块的伤就让她看到了。
“拴五子,拴五子!”水英英的声音响彻在后院里,喊了半天,才记起,拴五子在地里。恨恨叹了一声,又问拾粮:“疼不?”
拾粮硬撑着说:“不疼。”
“疼你也不敢说,没出息的,你就不能厉害点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拾粮。拾粮一看,是一沓子膏药贴。水二爷和英英都骑马,家里常备这个,这东西金贵着哩,冷中医那儿都没有,是水二爷从凉州城买的。拾粮怕人看见,慌忙就将它藏了。
水英英的声音已响在厨房那边:“狗狗,狗狗,死哪去了?”
狗狗可能正在消灭罪证,刚才她也就走得快,再慢半步,就让三小姐撞上了,撞上不要紧,要是让三小姐闻见鸡蛋味,那可不得了。拾粮正在替狗狗担心,就听三小姐说:“这两天你好生伺候来路家的,传我的话,每天加两个鸡蛋,另加半碗白米汤。”
拾粮愕在了草棚里,他怎么也没想到,水家三小姐会下这样的指示。
这天后晌,院里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水英英把拴五子捆起来打了。理由是,水英英指派拴五子给山风梳毛,山风不让梳,拴五子瞅瞅四下无人,就对山风下狠手,结果刚打了一下,水英英就出现了。
水家大院里里外外被采割的草药晒满的时候,大梅和二梅挤在同一天来到青石岭。水二爷正在后院里喝叹新来的帮工,让他们脚下小心点,别把药踩坏了。二梅在身后怯怯叫了一声:“爹。”
水二爷转过身,目光愕了几愕,忽然道:“我不是你爹。”
二梅瘦了,黑了,水嫩的皮肤变得粗糙,脸上松垮垮的,甚至都有了皱纹。看得出,这段日子,她有多熬煎。这煎熬都是因为仇家在凉州城的生意,水二爷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对凉州城仇家仁字号起了贪念的,是一个叫冯传五的人,此人势力大得很,他已先后霸了凉州城孙、李两家大户不少生意,都是以前方战事的名义。如果不是县长孔杰玺等人从中周旋,怕是仇家仁字号,已经到了他手里。就这,听说仇家也花了不少银子,只是,在青石岭负责种药的副官仇家远,并不知道这些,二梅两口子跟公公一起,把这场风波顶过去了。
二梅又唤了一声:“爹——”
水二爷这才扭过头,正好看见一年轻帮工脚下踩了药,水二爷一下不依了:“你眼让屎灌住了呀,看不见那是药。”
大梅以为爹是冲她们发脾气,不服气地说:“你给谁耍威风哩,走,二梅,找英英去。”说着话,姊妹俩真就往外走。
“回来,你两个外人家的,没看见院里都是药么?”
两个人在后院门口停下,等水二爷出来。就看见拾粮背着一麻袋药,打上院那边绕过来。大梅说:“他就是西沟来路家的拾粮,干活可卖力气。”二梅说:“不卖力气爹能留他,爹是谁,你我还不清楚?”
看见拾粮汗流夹背累得要死的样,两人同时叹出一口气,咧开身子,给拾粮让出一条道。拾粮的目光微微在两人脸上扫了扫,平静地闪开了。二梅就说:“这娃,一看就老实。”大梅接话道:“可不,我听帮工们说,他心可灵巧着哩,会背《本草纲目》呢。”
“真的?”二梅有点不信。
“谁会背《本草纲目》,乱呔吣。”水二爷正好听到,抢白了一句。
到了上屋,水二爷还阴着个脸,没等二梅开口,就骂:“你家不是忙得脱不开身么,怎么倒有闲工夫串门子来了?”
水二爷骂这话是有原因的,冷个脸也是有原因的。山上四处要收药,水二爷怕他忙不过来,英英尽管能帮忙了,毕竟年岁轻,很多事还指靠不住。水二爷就差拴五子,先后去了东沟和平阳川,想让两个女儿女婿抽几天空,帮他把药收了。没想,她们一个比一个忙,都说腾不开身。女婿忙倒也罢了,毕竟人家不姓水,可大梅跟二梅说忙,水二爷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眼睁睁看着她爹往死里忙,这号女儿,养了不是白养?水二爷本来就在这事上有疙瘩,大疙瘩,方圆几十里,他惟一被人戳脊梁骨的,就是没个儿子。原指望两个女儿能帮他把这个疙瘩解开,哪知……“爹,我们不是赶过来了么。”大梅知道爹为啥生气,赔着笑道。
“赶过来看你爹的笑声?”水二爷冲大梅恨了一眼。
大梅扑赤一笑:“爹现在发大财,我们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看笑声。说吧,叫我们做啥?”
“啥也不做,嘴搁便宜了吃。”
“爹——”二梅不高兴了,为回这趟娘家,她跟公公差点吵了嘴,若不是男人家宽心里惦着药,急着让她来,她还来不了呢。
三个人正说着话,英英打地里回来了,一进院,听说两个姐姐来了,药也顾不得往后院放,扔给下人,就朝上院跑来。姐妹仨见了面,甭提多高兴。英英在两个姐姐脸上连着亲了几口,又打又闹的,还嫌不够,嚷着让爹出去。水二爷一看她们三个的亲密劲,心里的气消了。笑着道:“好,好,我出去,我出去,现在我连屋里蹲蹲的权力也没了。”
当天后晌,水家破天荒宰了一只羊,招待自家两个女儿,羊肉的香味弥漫在院里时,水家三个女儿,正按爹的分工,分头把着三摊子,忙着验药晒药装药。等忙到天黑,吃了香喷喷的羊肉饭,姐妹仨再也顾不上爹,钻南院英英屋里说悄悄话去了。
就在同一个晚上,水家大院外面的草滩上,另一对黑影儿,也在唏唏嘘嘘地拉话儿。
斩穴人来路是在天黑时分上路的,他算好了时间,打西沟到青石岭,放快了脚步走,三个时辰就到,正好是水家大院人睡定。果然,他刚在马莲墩上坐下,草滩上便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这马莲墩,是来路和儿子拾粮的暗记,几个月前,来路决计离开水家大院时,就曾牵着儿子拾粮的手,指给他看:“记住了,娃,这地方背风,也避人,往后,爹和你,就在这儿说话。”这以后,来路偷偷来过两次,一次是在拾草咽气前,一次是在拾草咽气后。父子俩,就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着安慰,传递着牵挂。
拾粮来到马莲墩前,轻轻学了声夜猫子叫,来路忙说:“娃,我来了。”
拾粮蹲下,来路立刻拉过娃的手,哽着嗓子说:“娃,他们,他们又打你了?”拾粮说:“没。”来路把拾粮的手攥得紧紧的:“娃,你不要瞒爹,爹眼不瞎耳不聋,水家咋欺负你的,爹都知道。”
“没。”
“我苦命的娃——”来路说着,就要哭。拾粮忙提醒:“爹,这是在人家眼皮下。”
来路噤了声,抹了把鼻涕,恨恨地甩掉。“娃,忍,刀架脖子上也忍,我不信你熬不出个头。”
拾粮嗯了一声。怕爹伤心,将水家大院最近的变化一一说给爹听,特别是说到三小姐水英英,他的声音都变了:“她对我不像先前那么狠了,还让狗狗给我打荷包蛋。”
来路不相信,以为儿子骗他。拾粮便将挨打前后的经过又说了一遍,来路听得怪怪的:“怎么会呢,三丫头那脾性,出了名的臭,怎么会对你好呢?”
“她是真好,我身上的伤,还是她给的膏药贴好的。”
“好就好,好就好啊,只要三丫头不欺负你,你的日子就好过了。”来路由衷地说。
见爹不再难过,拾粮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大黄叶子包着的鸡蛋,递爹手上:“爹,你吃。”
“娃,哪来的。”
“狗狗给的。”
“你吃。”
“我吃了好几个哩,这个,爹吃。”
父子俩推让半天,来路终究还是抵挡不过鸡蛋的诱惑,剥皮吃了。
草滩上飘起一股淡淡的蛋香味儿。
来路心里,升腾起一股子做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