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甄弗-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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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恒点头道:“我同夫人有同样的疑问,仓公也不瞒我,直言他先前压根儿就不想替父王治病。他说父王迁怒医者,滥杀无辜,位列他的六不治之首。他原本是宁死也不会给父王这种杀医之人看病的。”
“那他为何现下主动前来,求为父王治病?”
仓公此番定是有所求而来,只不知他所求何事,总之,断不会是卫畴悬赏的那些金珠玉器。
卫恒目中流露出一丝钦佩之色来,“仓公此来,是为了荆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他愿为父王治愈多年痼疾,所求不是千金悬赏,亦不是一官半职,而是要父王收回前令,在攻下荆州后,不得屠城,不得妄杀任何一个平民百姓。”
卫畴在夺得翼、青、幽、并四州之后,已是一统整个北方中原,蜀州的刘章望风而降,名义上已归附于他。如今天下,除了江左和荆州之外,已有三分其二归入卫畴囊中。
眼见踏平四海、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卫畴雄心壮志之下,在平定北方之后不到三个月,便派堂弟卫仁领五万大军去攻打章羽所据守的荆州,只要荆州一破,江左诸州亦如探囊取物耳。
荆州之主章羽原是卫畴帐下一员爱将,卫畴自刘玄手中得他之后,封他为寿亭候,官授虎威将军,各种锦衣美食、珠玉珍宝,三日一小赐,五日一大赐,还将自己的坐骑赤焰宝马也赠给了他,待他之亲厚,远在诸将之上。
然而后来章羽还是弃他而去,因为卫畴言而无信,将本已答应给他的一个女人据为己有。
章羽离开卫畴之后,招兵买马,几番拼杀下来,夺得荆州六郡,亦成了雄踞一方之主。
卫畴派去攻打荆州的卫仁,在他手上连吃了数场败战,不但寸土未进,还反丢了几个郡县,气得卫畴连发三道军令,言道待他铁骑踏平荆州之时,便是他卫军屠城之日,他要血洗荆州六郡,以报先前的败军之耻。
“原来仓公是为了荆州六郡的百姓免遭他日杀戮之祸而来。”我喃喃道。
“看来虽然章羽如今连战连胜,但仓公却不看好他能一直这么胜下去,总有一日,他还是会败给丞相。”
“不错,”卫恒道,“仓公来邺城之前,在荆州待了月余,还曾给在战阵之上中了毒箭的章羽刮骨疗毒。想来知道以章羽的势力,便是如今和江左孙周结盟,但以长远计,仍不是父王的敌手。”
我忽然想到姨母,忍不住道:“若非当年丞相也欲屠尽宛城百姓,我姨母她也不会被夫家小叔献出去……”
哪知卫恒却道:“我父王征战之时每到一处,便会询问左右,‘此处可有美妇人’,只要生得美,你姨母无论如何都会被送到他面前。”
一提到姨母,我和他又陷入沉默之中。
门外响起尹平的声音,他终于将热好的粥菜送了上来。
我起身想走,免得坐在这里看着卫恒用膳,仍是尴尬。
尹平却道:“还请夫人再稍待片刻,小奴方才想起,前日中郎将得了一张据说是司徒相如用过的瑶琴——绿绮,却又辩不出真伪,听闻夫人最擅琴道,还请夫人一观。”
默然片刻,我还是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尹平这样说,不过是想让我再多留片刻,可我却还是应了下来,并不是为了那张所谓的绿绮琴,而是……而是为了什么,我一时竟也心下难明。
尹平将琴奉上,我走到琴案边,细细看过琴身及背面的龙池、凤沼,见这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琴内刻有铭文曰:“桐梓合精”。
不由点头道:“这张琴确是司徒相如曾用来琴挑过文君的那张名琴——绿绮。”
在我观琴时,卫恒已用了两碗粥,他放下粥碗,道:“夫人若是喜欢这张琴,那它便是夫人的了。”
我伸指在那琴上轻轻一拂,七弦轻动处,琴音悦耳,甚是动听,却是张好琴。
我摇头道:“这张琴是好琴,可惜我不喜欢,还请将军自己留着吧。”
卫恒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因是卫某所赠,所以夫人就不要吗?”
立在一边的尹平,也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嘴,“听闻先前程熙最喜送琴给夫人,夫人全都欣然笑纳,怎的到了我家将军这里,夫人却一张琴也不肯收?”
这简直就是在明示,我待程熙这个前夫要远远好过卫恒这个后夫。
卫恒见他如此僭越,不但没斥责他,反而神色间还颇为赞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似是要我给他一个说法。
我扫了尹平一眼,赞道:“尹寺人果然忠心护主,只不过,你们都想差了。我不喜欢这绿绮琴,并不是因为赠琴之人,而是因为实是不喜这张琴的旧主人。”
“夫人不喜那司徒相如?”
“他的文采虽好,千金难买,但其人品同文品实在相差太远。世人皆以他琴挑文君为一桩美谈,我却觉得他是存心不良,故意诱拐。”
“愿闻夫人高见。”
“若是那文君并非富家之女,而是一贫如洗,再是才貌双全,司徒相如可还会琴挑于她?”
“若他当真心悦文君,又如何会不顾她的名节,不顾聘则为妻奔为妾的礼法,不想着明媒正娶,而是诱拐她私奔?”
“在功成名就之后,更是喜新厌旧,想要另娶美妾,恼得文君写下《白头吟》同他相决绝。”
卫恒若有所思,“听闻他为了逼文君之父给他钱财,竟让自己的妻子当垆卖酒,文君之父到底不忍见女儿抛头露面,还是分给了他们万贯家财。司徒相如此举,确非我等男儿所为。”
“是以,”我看着那张绿绮琴道:“这等男子用过的琴,我才不要。”
“原来是这个缘故。”卫恒脸色仍是不大好看,“看来是卫某太过粗心,不知夫人的好恶,便贸然送琴,难怪被夫人嫌弃。”
他这话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忽然瞥见琴架上立着另一张琴,不由脱口问道:“那张琴可是蔡庸先生所制的焦尾?”
卫恒示意尹平把绿绮收走,换了那张焦尾琴放在琴案上。“这张琴我昨日刚命人寻到,因流落民间,不少地方皆有坏损,打算明日请斫琴师修补好后,再送给夫人赏玩。”
我抬手轻抚琴面,想是因战乱,这张琴不仅七弦皆断,琴面遍是刮痕,琴轸也丢了三四个,瞧着极是落魄。
“这琴虽瞧着凄惨,实则损坏之处皆不厉害,刮痕虽多,并未伤及胎漆,只要重涂一层表漆,再重上一套丝弦及琴轸便好。”
尹平又插话道:“听闻夫人昔年在洛城时便曾极擅修琴,将军与其另请斫琴师,倒不如劳烦夫人来修这焦尾琴。”
我避开卫恒的目光,走回食案处,提醒他道:“将军该喝药了。”
卫恒走到我身边,端起药碗,轻轻晃着碗中的褐色药汁。
“只要这药喝上半年,我的旧伤便能痊愈?”他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仓公医术如神,他确是如此说的。他还给了另一张调理方子,再调理半年,将军便可依旧得享天年。”
卫恒唇角扯出一丝弧度来,“如此说来,我卫某能捡回四十年的寿数,还要多谢夫人,若非沾了夫人的光,只怕仓公才懒得救我。”
想来前世时,为了荆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仓公也定是主动求为卫畴治那头风之疾。
可即便仓公仍是到了邺城,因前世时卫恒对我的厌恶,他当不会替我请来仓公诊脉,而仓公也就不会发现卫恒所受的旧伤,那他……便只会活到四十岁。
而这一世,也不知卫恒是怎么了,待我和前世大不相同,一心为我求请仓公,这才……救了他自己。
细想这其中因果,我不由感叹道:“若非将军请来仓公,也不会得仓公赐方相救,细论起来,并不是将军沾了我的光,而是将军自己救了自己。”
卫恒却不赞同,“是吗?可若不是因为夫人,我又何必去请仓公。可见还是因为夫人,才会有此机缘。”
我不想再同他就此纠缠下去,见他迟迟不肯喝药,忍不住催他,“将军快些服药吧,不然这药又要凉了。”
他的目光重又落回到那碗药汁上,忽然问我,“夫人可愿帮我修缮这张焦尾琴?”
“我……”我下意识地就想推拒,可又怕他再被我拒绝,恼怒之下,又不肯喝药,只得点了点头,答了一个“好”字。
卫恒这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有劳夫人了!”他笑道。
他唇角那个笑容无端让我心里有些发闷,总有种在这场博弈中输了他半步棋的不甘与憋屈。
忽然想到仍跪在庭中的任姬与李姬,我便微微笑道:“将军若真想谢我,还请免了任、李二姬的责罚,别让她们再跪下去了。”
他唇角那抹碍眼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你居然替她们两个贱婢求情?”
“她二人毕竟是贵人所赐,将军便是不看在她们父兄的面子上,也不看贵人的薄面吗?”
卫恒冷冷道:“正因她们是长姐送来的,我才要如此严惩她们。做我卫恒的妾室就是如此,只要敢来烦我就是天天罚跪,我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愿意再被送来,给我做妾罚跪?”
我被他噎的半天才说出一句来,“将军若是不喜欢她们,便放她们归家另嫁,何苦这样磋磨她们。”
细论起来,她们也和我一样,都是为人摆布的棋子,又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
卫恒重重将药碗往食案上一放,又不肯理我了。
尹平善解人意地替他辩解道:“中郎将原本就不想收下她们,只想守着夫人一人,琴瑟和鸣。但一来这二位小夫人是夫人做主收下的,将军若再送回去,怕会驳了夫人的颜面。”
“二来,中郎将更怕若是遣她们归家,卫贵人又要生出别的花样来。上次中郎将去行宫接夫人回来时,虽疾言厉色,同卫贵人说得分明,请她勿再插手中郎将府的内帷之事。可卫贵人生性固执,若她再送来四个、八个姬妾,夫人再照单全收,都替中郎将纳入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