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髓地狱-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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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
“不要!不管我是吴一郎的什么……亲戚也是一样,反正罪恶就是罪恶。”
“……”
“医师们要进行什么样学术研究,要怎么随意置人生死,那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是,被你们当成学术研究玩具的吴家人……吴家的人们曾经伤害过你们吗?不只是这样,他们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赖你们之际被你们所骗,或者变成疯子,不是吗?甚至你们还让吴家生下了儿子,目的却是为了进行世上罕见的恐怖实验,他们难以罄数的怨恨,你们又该如何偿还?刻骨铭心相爱的亲子、恋人却被你们强制分开,承受比地狱更痛苦的折磨,你们又如何能够恢复原貌?难道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真的就可不管一切地胡作非为?”
“就算不是你亲自下手也一样的!难道你以为让别人公布罪恶的告白,就可以抵销一切?就能够只受到良心的苛责,却洗净所有罪孽?”
“太过份了……太惨无人道了!”
“……”
“医师……”我叫着,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忍不住双手撑在大桌子上。眼睛因为新涌出的泪水而模糊,呼吸急促。“事到如今,请你接受惩罚吧,设法让那些可怜人们的牺牲不至于白费……然后我会很高兴地答应公布研究实验结果。”
“……”
“首先,我拉着若林博士来你面前亲自道歉,自白出所做过的一切可怕罪行……”
“然后你和若林博士两人一起向被害者们谢罪,在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遇害于直方的千世子坟前、在真代子与八代子和发狂的吴一郎面前忏悔,表示是为了学术研究而做出这种事,由衷向他们道歉。”
“……”
“我向你请求的只是这样,请……我求你……”
“……”
“这样的话,我自己就算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不管手脚或生命皆可奉献出来。就算你要我承接这项研究工作,就算承受一切罪名,我……”我无法忍受地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不停流下。“这样残酷、冷血的罪恶,啊……我的头……”
我整个人趴在大桌子上,虽然极力不想出声,却没办法制止地从双手底下哽咽出声:“对不起,请让我……替大家报仇。”
“……”
“请让这项研究……成为真正神圣的研究。”
“……”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门。
我忽然注意到,慌忙从口袋掏出手帕,一面擦拭被泪水湿透的脸孔,一面抬头望着正木博士的脸,立刻,我倒吸一口气。那是足可让我攀升至亢奋顶峰的感情霎时萎缩的形貌,如同厉鬼般极端恐怖的形貌!像瓷器一样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苍白的汗珠,额头的皱纹倒吊,青筋暴窜,两眼紧闭,假牙咬紧,双手用力抓住椅子扶手,头、手肘和膝盖各自朝不同方向颤抖。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门的声音。
我颓然萎坐在旋转椅上。
彷佛在宣告什么,也好像是来自地狱的讯息,又像是世界末日,我瞪睨着似乎直接触及我心脏的敲门声,如聋哑者般挣扎,努力想透视站立门外之人的身影,却无法得逞,想呼救又发不出声音……
叩、叩、叩……叩、叩、叩。
不久,正木博士似乎压制住全身的颤栗,但紧跟着又出现更剧烈的颤栗,然后又开始更努力的抑制。他上身微微仰起,充血的眼睛无力睁开,灰色的嘴唇发抖,回头,好像想回答,声音却像被痰哽住,喉头上下动了两、三下后,声音却消失了。同时,低垂着头,彷佛死人般的倒在椅子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我在这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有发出声音,只是感觉到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既不像鸟又不像兽的奇妙声音在室内回荡,同时觉得头发一根根的往上窜,而,在往上窜的感觉犹未消失之际,房门半开,转动的合金门把手侧面出现一颗红褐色的圆形物体——是先前送蛋糕进来的老工友的秃头。
“嘿、嘿,对不起,茶应该冷掉了吧?不好意思,这么慢才来换热茶,嘿、嘿、嘿。”
说着,他把还冒着热气的新茶壶置于大桌子上。然后,原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眨着泛白的眼睛,伸直满是皱纹的脖子,怯怯地望着正木博士的脸。
“嘿、嘿、嘿,有一点太慢了……昨天晚上起,其他工友都休假了,今天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
老工友的话还没说完,正木博士似乎借着最后的微弱气力,从椅子上摇摇晃晃站起,用死人般无力的表情回头望着我,牵动嘴皮好似要说些什么,然后轻轻摇头,泪水沿着两腮而下,点点头后,再度低垂着头,抓住工友开着的房门门框,步履不稳地走出门外,脚步踉跄地差点倒下,他慌忙扶住门柱,好不容易才在走廊木板地面站稳,立刻用力紧闭房门,发出像是门板裂开的巨大声响,室内的玻璃窗同时产生共鸣,有如哄然大笑般的震动、鸣响、颤抖。
回头望着他的工友,不久又怯怯地转过脸来,愣愣地望着我:“医师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鼓起可说是最后的力气,勉强挤出像是在哭的笑声:“哈、哈、哈、哈,没事,只不过刚刚我们吵了一架,所以他很生气。别担心,很快就好啦!”
说着,两边腋下有冰冷的水滴滴落。我完全不知道说谎居然是如此难过。
“嘿,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我是第一次见到医师那样的脸色……请慢慢喝茶,只剩下我一个人,难免服务不周到。医师真的是好人呢!虽然常常骂人,不过平时很亲切,而且从昨天那个解放治疗场发生严重意外,让另外一位工友因为脚部扭伤而休息……医师也很可怜的。嘿、嘿,请慢用……”
秃头工友提着冷掉的茶壶,弯着腰蹒跚走出门外。我像是望着来吞噬自己灵魂的恶鬼离开般,目送他的背影。
工友关上房门后,我又再度茫然若失。一面从腹部深处缓缓吐出颤抖的呼吸,双时拄在大桌子上,用双掌掩脸,指尖用力按住两颗眼球。头脑中似是完全干涸,在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疲劳之同时,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现种种幻像,其中有如电光般纵横、无尽驰骋的问号,然后问号彷佛深入脑中般的产生自我焦躁。
——解放治疗场的白砂亮光……?
——正中央挂满枯叶的梧桐树……?
——怔立对面的吴一郎身影……?
——再过去的砖墙上方的屋顶上的两支大烟囱……?
——大烟囱吐出的袅袅黑色煤烟和蓝天……?
——趴卧在白色床铺上啜泣、穿白色病患衣服的少女……?
——若林博士摊开在绿色平面上忘记带走的调查报告……?
——紫色漩涡的雪茄烟雾……?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正木博士眼镜镜片的反光……?
——……?……?……?……????
——……?……
我用力摇摇头。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成为了学术研究之饵,于是紧闭着眼睛挥动双手,似想拂拭掉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因果之网。
(九)
以疯子的黑暗时代为背景,操纵着蛛网捕捉我的人,乃是栖息于学术界的两只大毒蛛,旷古绝今的精神科学家M,以及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W。其中,M所丢出的蛛网最为可怕,我截至目前为止全力抵抗,全身血液逆流,绞尽一切冷汗热泪地战斗,感觉上似乎总算给予严重打击而驱逐,但,在此同时,我自己也精疲力竭,别说没有能力判断自己行为的善恶,连离开这张大桌子一步的气力都没有,甚至不知道精神上和肉体上是否有再次振作的勇气。
可是、可是,我背后却还有另一个强敌!这个强敌W或许已经预见这样的结果而冷笑。他是如此毫无破绽,张开结实牢固的网等着我陷落,运用着别说是我、就连正木博士也未能察觉的巧妙、缜密、伟大的智慧力量,将我牢牢控制住,期能让我成为借着污秽和虚伪完成的学术研究的牺牲品。
如果会被他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宁愿不去反抗正木博士。也不知道为什么,以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两人而论,我比较喜欢正木博士,尽管两人皆是想以我为饵食的学术界毒蛛,我却觉得正木博士亲切而容易接近,如果他此刻回来,对我说一声“我错了”,我可能会非常高兴地忘掉一切而成为他的奴隶,举发若林博士卑劣的行为,公布同情正木博士的记录,目的只是不想让若林博士那双苍白的手抓住我的心脏……
但是,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听到正木博士回来的声音。我虽失去与命运对抗的力量,却还是只能等待命运。
啊,怎么办?
我又再度呼吸急促,快要透不过气来。
不久,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身体恍如空洞洞的,只有耳洞里有如雷鸣……
黑色、黑色,乌黑……
只要吃了乌黑的眼眸,
白色、白色、洁白……
洁白的眼珠就会跳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从口中跳出,
从筷子尖端逃走,
不停地滚动,
看不见逃去了什么地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黑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真正的眼珠很可爱呢
可爱呢、可爱呢、可爱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可爱呀、可爱呀……
最先前的舞蹈狂少女澄亮的声音隔着南侧的玻璃窗传入。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纠缠在我头脑中的无数问号霎时消失无踪。我像机器人般的双手离开脸部,重新在旋转椅上坐正身体,望着正木博士走出的房门,望着正面墙壁上挂着的金黄色和黑色两幅匾额,环顾散落眼前的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秋天接近正午的阳光让弥漫空中的雪茄烟雾看起来蓝白透明,让一切东西都清楚反射着亮光。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
我用双手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