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记-第6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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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赵世身边儿,只一个王治,另外几个宫女内侍却都垂首站在身后。
无法退缩,云鬟把心一横,反异常地淡定下来。
举手将圆领袍的纽子解开,慢慢褪下肩头,又将里衣解开一侧。
伤口虽然已经养的七八分了,却仍是缠着纱布,云鬟咬了咬唇,徐徐除下,仍是有些丝丝地痛,且又因无人相帮,一时额头便出了汗。
赵世面不改色,瞥了过去。
却见在左边肩胛骨下,靠近肩膀关节处,果然有约莫三指宽的厚厚地伤,因是被缝合了,那缝合线嵌在雪色如玉的肌肤里,勒着伤处的红痕,似狼牙参差,显得格外狰狞。
赵世年轻时候上阵杀敌,自见惯了各色血肉横飞的场面,可是此刻看见如此,不知怎地,竟又想到那一夜赵黼在宫中大开杀戒的情形,心头连连惊跳,竟咳嗽了两声。
王治忙上前道:“圣上……”轻轻地替他捶背顺气。
赵世一挥手:“好了,好生包扎起来罢。”
紧咬的牙关才有些放松,云鬟举手,缓缓将衣襟掩起,动作从容,不见任何张皇。
可发丝间已经冷汗淋淋。
幸而那夜她见萧利天神色不对,略有防备,及时退避,才未曾正中要害。
这伤的地方靠近肩窝,刀痕深且宽,若再往上靠近颈间,切断了大脉,便是回天乏术,可若是再往下些许,这衣裳随之褪下一寸,便会露出底下的裹胸,倒也是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但是皇帝先前的口吻摆明是有些不信她真的负伤,以他的脾性,必要给他亲看一眼才会释去疑心。
赵世咳了两声,他自是个经验丰富的,看见伤口,便知道那“性命攸关”不是谎称的。
见云鬟重整理衣裳,赵世目光沉沉,道:“萧利天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不过,他为何要伤你性命?”
这话她已经告知了白樘,老皇帝自然是知道的。
云鬟避无可避,道:“睿亲王要我去辽国,我不肯从。”
赵世道:“他为何叫你去辽国?”
云鬟道:“小民不知。”
赵世道:“那、你为何不肯从?”
云鬟轻轻道:“小民是舜人。”
赵世笑了笑,道:“你虽然不肯说,但朕自也知道,萧利天的胃口极大,朕原本以为他想要的是你,却不知,他想要的是黼儿,……至于你,你若是跟他去了,自然成为他制衡黼儿的一个法宝。”
云鬟口干心跳,垂首不能言语。
赵世眯起双眼看了她半晌,忽然对王治使了个眼色。
王治会意,后退两步,便又对两边儿的内侍们挥了挥手,众人都默然鱼贯退出。
赵世道:“你过来,到朕的身边儿。”
赵世虽然年老,却仍是如虎如龙般,深沉威严,叫人忌惮最甚。
且赵黼因他而被逼离开大舜,云鬟无法琢磨皇帝的心意,听叫靠前儿,就如同一头咻咻地山中之王召唤,若是一不留神,即刻粉身碎骨。
却只得遵命往前,将到赵世跟前两步之遥便停下,不料赵世仍道:“朕不是老虎,再说,也咬不动了。”
他仿佛觉着这句话有些意思,便低低地笑了两声。
其实这句话,本是有些赵黼素来口没遮拦的惫懒语气,不过由赵世说出来,那调笑的意味全无,却是真真切切地威胁似的。
云鬟却毛发倒竖,只得忍着惊悸,挪步走到赵世身边儿。
赵世仔细打量,忽然叹道:“你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云鬟正捏心吊胆,猛然听见这一句,石破天惊:“陛下?”
跟赵世的目光相对,云鬟心中似有闪电掠过,忙垂首跪地,匍匐道:“请陛下……降罪。”
赵世垂眸看着跪在跟前儿的人,缓缓叹了声,说道:“你不用怕,朕若要治罪,怎会等到这会儿?千万个你也早掉了脑袋了。哼,敢在朕面前这般……起初若不是看在黼儿的面上,早就……”
不提赵黼还好,一提起来,赵世复一阵咳嗽,声音听来就仿佛一面破了的鼓,有些沙沙漏风。
这咳的如此断续,云鬟几乎就怕老皇帝一口气上不来,便背了过去。
却又不敢擅自动作。
幸而赵世自个儿缓缓停了,道:“不错,朕早就看出来了……倒不是你多有破绽,你也算是用了心了,是黼儿的破绽居多。”
云鬟无法接口,只能伏身静静听着。
赵世语调苍凉,叹道:“可知朕从来对他另眼相看,觉着他是跟朕性情最像的一个……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朕也是一清二楚,如何能看不出来他对你一往情深?能叫他这样神魂颠倒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崔云鬟。”
云鬟见他越发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知道了,悚惧无言。
赵世道:“不过……他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竟对一个女人这般倾心着意,却是让朕有些不喜的。”
本不想提赵黼,偏生无法避免,且一提起来,似无法停止。
深邃的双眼里透出几分无奈,赵世略微出神,想到赵黼烧了圣旨,被绑在门外狠狠地打,一时怜惜;想到有些夜里独独留他陪着自己说话,那些可笑可叹的言语,一时又想笑;但是最后,却是那夜,他如鬼怪修罗,六亲不认似的,提着滴血的刀,口口声声要取自个儿的性命。
赵世浑身发抖,牙咬的咯咯作响,他看着云鬟,寒声说道:“可惜,可叹,朕费尽心机,为他留着你,为他铺路,为他为他,一切都是为了他,最后,他却是半个辽人!该杀的辽人!”
皇帝的口吻里又带了怒意。
云鬟起初不敢抬头,只是盯着面前那颜色暗沉的地毯,直到听了赵世说最后一句。
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云鬟道:“陛下就这么在意殿下的出身么?”
赵世沉默。
过了会儿,皇帝才缓缓道:“你,果然是知道的?”
云鬟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心中森凉。
她只在乎替赵黼辩解去了,却没想到,赵世老谋深算,竟用这句话来诈她。
赵世虽知道云鬟是个女儿身,也知道她有非人之能,跟赵黼又“关系匪浅”,却不知她对赵黼之事上知道多少。
如今听她这样回答,自然便知道了。
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思。顷刻,赵世道:“告诉朕,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鬟想到赵黼跟睿亲王相似的特征,然此刻提起这一节来,岂不是越发刺激了赵世?便道:“是睿亲王说的。”
赵世道:“哦……原来是他。朕也觉着是他。只是他又是几时知道的呢。”
云鬟道:“小民不知。”
赵世拂过下颌上的花白胡须,思忖片刻,说道:“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朕在意他的出身?不错,朕的确在意,能继承大统的,自然要血脉纯正,怎能是半个辽人,当初,朕本不想让英妃有孕,便是怕生下皇子,祸乱朝廷。”
云鬟见已经说开,便有破罐破摔之意,道:“陛下,请恕我放肆,这许多年来,皇太孙殿下可做过任何祸乱大舜之事?”
赵世哼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如今知道了,你且看看,还不是跟着萧利天走了?”
有一句话在心底鼓动,云鬟终于忍不住道:“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大舜所抛弃。再加上太子跟太子妃……”
赵世脸色剧变,喝道:“住口!”
云鬟停口,耳畔听到赵世呼哧呼哧急急喘气的声响,云鬟沉默片刻,便说道:“陛下,陛下既然曾偏爱皇太孙,又怎会不知道他的为人?他从来侍奉太子太子妃至孝,对您也从来孝顺,可以说,他乃是一片赤子之心相待父母跟祖父……就算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道就能抹杀昔日的种种亲恩?”
赵世眉头锁住,半晌才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样还敢替他说话。”
云鬟道:“我并不是只替他说话,而是……替太子跟太子妃,以及整个大舜,帮殿下说一句公道话。”
她的声音轻且有些略淡,赵世却觉着字字打在自己心上,难受非常。
炉子里的龙涎香已经燃成了灰,皇帝的目光在最后一缕烟烬中,忽明忽暗。
赵世说道:“你如今已经是自身难保,竟还要替他说话?你可知你犯了多少死罪?女扮男装,祸乱朝纲,协助萧利天,偷进禁宫……先前还有他在护着你,如今,朕大可将你杀之!”
云鬟默然,赵世奇道:“你没有话说?”
云鬟道:“只还有一件事,求圣上恩准。听闻薛君生被囚禁监察院,当初是我求他去偷摄政王的令牌的,还请圣上恩准赦免他的罪过,加在我的身上。”
赵世笑道:“原来你临死之前,只惦记着此人。”
云鬟道:“是。另外,若圣上能再将我先前所说的话思忖一二,我便死而无憾了。”她伏身磕头。
赵世眼神冷峭,沉吟良久,忽然说道:“好。朕就如你所愿。”
云鬟深吸一口气,才要磕头,赵世说道:“先前太子跟太子妃身死之事,虽然已经交给白樘,不过毕竟此事乃是内宫发生的,想白樘也是有心无力,先前你不是多有能耐么?如今,便让你戴罪立功,你若是能先白樘一步查明此案,朕便会赦免你的死罪,薛君生也不会追究,你若是不能……”
云鬟大为意外,抬头道:“圣上?”
赵世道:“你觉着如何?”
云鬟看着眼前这双莫测高深的眸子,终于道:“臣领旨。”
云鬟进宫前其实已经有些疑心,为什么崔侯府会被以通敌的名义被抄查,如何她一回来,便很快撤销了罪名?原来……赵世竟早知道了一切。
倘若她真的跟萧利天一走了之,崔侯府跟谢府的人,甚至其他跟她相熟的门庭,在皇帝的迁怒之下,只怕都会遭殃。
这一番的面圣之后,赵世御赐了云鬟一面令牌,许她能自由进出宫门。
云鬟也终于能从刑部回到谢府,跟晓晴等相见,自如隔世重逢般,众人都喜极而泣。
但是另一面儿,昔日的东宫,却赫然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