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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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料事如神,奴婢五体投地。”蒲桃说着就真的五体投地了,匍匐在钟荟面前,额头紧贴着地面,声音里带了哭腔,闷闷地道,“奴婢知错了,请娘子责罚。”
钟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有算无遗策之能,为何留了白玉连环这么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破绽?若是我,就叫那婆子将玉连环藏在阿枣房内,事情败露后便可说是季嬷嬷记恨阿枣刻意栽赃,也说得通季嬷嬷为何单单要去偷那玉连环。你没有这么做,是怕一计不成连累了阿枣么?”
蒲桃没有作答,只是一个劲地叩头告罪不迭。
“还是说,你故意留了这么个破绽,是把我目下的反应也算计了进去?”
蒲桃身形一滞,双肩耸动,静默有时,再抬起头来,已然是满脸泪痕。
“你放心吧,我这人从不诛心,向来只计较别人做了些什么,你不忍心连累阿枣也好,你将我一起算进去也好,结果都是一样,你留了一分余地,我便也留一分余地给你。”
“奴婢真的知错了,”蒲桃膝行两步,匍匐在钟荟脚边哭求道,“小娘子要打要罚奴婢都甘愿领受,求小娘子让奴婢继续伺候您,哪怕是做个扫洒庭除的粗使奴婢,只求小娘子别赶奴婢走。”
钟荟的眉头一皱,复又舒展开:“我早说过了,我这人没什么鸿鹄之志,只求安稳地过过小日子,做我的下人不需运筹帷幄,更不需神机妙算,只求一个信得过。经此一事,我还能信你么?”
第25章 连环(三)
钟荟看了眼更漏,亥时已过,本来这时候都该会周公去了,又说了这么久的话,八岁的身子有点支撑不住,她捏了捏眉心道:“念在我们主仆一场的缘分,我给你两条路选,一是你自己寻个理由自请出府,我与你些银钱,你出去嫁人也好,置办些田产也好,做些小本营生也罢,也算全你一个体面。”
蒲桃闻言膝行两步,匍匐在钟荟脚下,泣不成声地道:“奴婢辜负小娘子的信重,罪无可恕,但求小娘子顾念奴婢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有父兄可以依靠,奴婢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子,实在难以顶门立户,求小娘子莫要赶我出去。”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你自个儿去求夫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随她怎么安置你,我是不能再留你在这院中了。”二娘子的嗓音如山间清泉般悦耳,此时却带上了肃杀的冷意。
蒲桃果然嚎啕大哭起来,不住地磕头,她的额头只隔一层薄薄的地衣敲击在砖石地上,“砰砰”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求小娘子饶奴婢一命,奴婢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答您。”
“你上回说你幼时因灾荒逃难到京城,亲人在途中染疾而亡,是不是?”钟荟突然不答所问,答所不问,提起她的身世来。
蒲桃几乎把嘴唇咬破,一双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一般,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奴婢不是有心欺瞒小娘子,奴婢的家乡遭遇兵祸,熟在地里的麦子叫反军割了,后来又是蝗灾水灾不断,然而奴婢的家人并未流亡北上,奴婢是抱着两岁的阿妹逃家的……娘子,您想必听过易子而食吧?奴婢那日夜半起身,经过我耶娘窗下,听他们一边哭一边商量着明日要将我两岁的四妹换东邻同岁的小娘子来食……我回屋就将阿妹背在背上,连夜逃了出去,后来便随着流民一起北上了,可怜我阿妹,还是没熬到最后……生生饿死在半途,死后还不得安生,待我发现时已只余骸骨……小娘子,您知道人肉什么味道么?”
说到此处蒲桃禁不住抽泣,紧紧捂着嘴,眼泪不停地从腮边滚落,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不落忍。
钟荟自然不是铁石心肠,听了这样惨烈的故事也觉揪心,沉默良久,她方才黯然道:“你说得这样凄惨,我差点就真信了。”
蒲桃的身形一僵,悲泣戛然而止,接着她慢慢地直起身,从容不迫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眼泪道:“这故事是真的,只不过不是我的。小娘子,奴婢叫你坑得好苦,是谁说那吴茱萸不怎么厉害的?”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又俏皮地一笑,“我是如何露出破绽的?”
钟荟这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只是因为平日木着一张脸,所以才显得呆板而乏味。她满意地点点头:“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平日里太过拘谨了,说说笑笑的多好。”
又指了指对面的小榻道:“跪久了伤膝盖,坐着说话吧。”
蒲桃也不推辞,那方素帕仿佛施了术法,将她方才脸上的诚惶诚恐与眼泪一齐抹了个一干二净。她在坐榻上正坐,身姿优雅,俨然是一副世家做派。
“我第一次起疑是上个月在书房,我叫你替我取一册书,我记得当日对你说的是“南边第二个架子最上一排第十七册,《白虎通义》首卷。其实那本书是左起第十六册,你说你不识字,却取来了我要的书。”
“原来你那时就开始试探我了,倒是我疏忽大意了。”蒲桃以指尖轻点唇角,说不出的妩媚。
钟荟无可奈何地道:“我说过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日是我记错了,后来才想起前日曾从架子上抽过一册书。”见蒲桃笑得意味深长,懊恼道,“信不信由你罢!”
“或许是我刚巧数错了呢?”
“我当然怕冤枉你,所以须得试你一试,婕妤娘娘赐的香药里有两种新合香,晚玉与琥珀光,装在一模一样的银匣子里,当然盒子上是注了香名的。那日我叫你拿晚玉,你将两个盒子都打开比了比——因你不识字嘛,然后果然取来了对的那盒。然而晚玉与琥珀光两种香丸凭色形根本难以辨别,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奴婢又是如何仅凭气味分清楚上贡的香品?所以你是识字还是识香?抑或两者皆识?”
蒲桃抚了抚额角道:“是我棋差一着。你既然把这些抖落,想必已经知道我是哪家人了吧”
“今日方才知晓,我叫阿枣去打听了上巳那日进我房里取被子的婆子,她是乔家旧仆,数年前乔府被抄时没为官奴,后来宫中娘娘赐了一批仆人下来,她就在其中。一个人甘愿为你铤而走险,除了利便是忠了。”
“这回却是你料错了,”蒲桃眼里闪着促狭又不屑的光芒,“忠也须得以利邀买,这老妪的忠义要价可着实不低。”
钟荟一时语塞,随即又厚着脸皮释然了,她这不是才八岁么,天真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是乔家庶支庶女,平日里好事没我什么份,抄家流徙倒是没漏了我们。”蒲桃讲起别人的故事声泪俱下,说起自己的事却一脸漠然。
“既然你是乔氏之后,为何要隐瞒身份进入姜府,适才又不惜一番做作,执意要留在这里?”钟荟思来想去,姜家值得被人惦记的大概就是同宫里姜娘娘那层关系了。
“我若说没什么图谋你信么?”蒲桃弯了弯细细长长的眼睛道。
“你试都没试过,焉知我不信?”钟荟抬杠。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确实没什么图谋,只想叫自己的日子好过些罢了,”蒲桃说着站起身,拨了拨灯芯,满不在乎地道,“当初混在流民中回京,除了自卖自身也没什么旁的出路,我不想给个能当我阿翁的半百老头做妾,便只剩下当奴婢了。世家那一套你也知道,用的全是世世代代的家奴,如我这样来路不明的根本连门边都摸不到,况且规矩多得烦死人,哪有在姜家舒坦呢,上回那样的小麻烦,与那著姓高门中的阴私比起来着实不算什么。本来在曾氏手底下还有些不称意,自从来了这院里,我真是恨不得一辈子不挪地方才好呢。”
“你充当曾氏的耳目能说不得已而为之,”不知是否是夜风太凉,钟荟觉得从骨子里生出一丝寒意来,“我落水那回,你选择袖手旁观,我险些丧命,阿柰一家数口非死即残,你虽不是主事之人,却也推波助澜,难辞其咎。而这回为了除去季嬷嬷,你不惜栽赃嫁祸,设计陷害,难道你就没有半分犹豫么?”
“我还有旁的路可以走么?”蒲桃撇了撇嘴角道,“我知你想说什么,我可以去禀告老太太,或者提醒你,对么?小娘子,人走在岔路口,望着前方四通八达,总是错以为自己能选择走哪条路,其实不是的,是路在选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路等着你。我的眼前只有这条路而已,遇上挡路的,除去便是了。”
蒲桃又轻笑一声,似惆怅又似解嘲地叹道:“我永远不会是蒲桃,就像你,永远成不了姜明月的,钟十一娘。”
钟荟如坠冰窟,鸡皮疙瘩都有些不够用了,她揭人老底揭得正津津有味,冷不丁被人长驱直入端了帅帐,天道循环简直报应不爽。
钟荟好不容易才把一句“你如何得知”锁在齿关之内,硬是挤出个无辜又疑惑不解的笑容来:“哎?你在说什么?”
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她自知与姜明月相隔了风马牛的距离,可没道理让人知道自己姓钟啊,她确定自己前世与这位乔家娘子从未相识相交,至多也就是宴会上擦身而过的缘分。
蒲桃扑哧一笑,有一瞬间几乎有些像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婢子蒲桃:“您是不是已经记不得自己八岁时是什么样了?”
钟荟心说我八岁时就这样。
乔娘子仿佛掌握了传说中的读心术,诧异道:“哎?八岁时就如此不可爱?”
钟荟仿佛被人塞了满口的雪,又冷又噎,心道你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子倒好意思评判人可爱不可爱,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这叫她前世的阿娘见了是要请动家法的,世家女子的白眼只能翻在心底,切不可露在人前。
“算了告诉您吧,免得您辗转反侧睡不好觉,耽误长个子,”蒲桃慷慨地道,“我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