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蘑菇吗-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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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黑的大雾化形,聚集成一个遮掩着左半边脸的女人。女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再上前。化了形的她与在幻境中诱人沉溺的吞噬境界主人截然不同,怯生生的,如同一缕随风可散的轻烟。
“你们可将我夫君带来了?”
晏方思答:“当然。”
“可……为何不见他的身影?”
“魂灵不可入吞噬境界,靠近就会被大力斥出。我们要是带了他进来,回头又得费一番功夫去捉。要不你带着纪知云那小子的身体跟我们在境界外相见?”
女人迟疑地放下遮挡面孔的手,露出骇人的暗红色胎记来。她迈开步伐,沿着他们指的方向走去。
在吞噬境界的边缘,沈歆与韩夕一左一右地守着两具魂魄,一具属于纪知云,另一具……正努力遵循人设,兢兢业业地表演瑟瑟发抖。
“你是我夫君?”女人停在他面前,似乎想要伸出指尖触碰,又倏忽收回,“可你与我印象里的不大相似……”
晏方思道:“几百年过去了,你还不允许人家投胎转世呢?”
“你们是如何找到他的?”
“我们去冥府查了档案,托朋友派鬼差把你夫君的魂魄勾来的。小心点,别把人碰坏了,回魂时缺胳膊断腿的,就不太好了。”
“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
晏方思显得有点不耐烦,“亡灵不语,除非像你们这种修为高甚至还化了煞的。你想说什么,我可以替你转达。”
她直愣愣地盯着她“夫君”的魂魄,咽了口唾沫,轻声问:“你的生辰是几时?”
魂灵转世,无论入六界何道,生辰皆不变。
他们当初正是因为手上没有殿堂春的八字才从名字入手查找的。
第45章 痴人
一行人在吞噬境界外,女人在吞噬境界的边缘。
双方相隔一道黑线。
肖明隐面对她的询问先是怔了两秒,而后灵机一动,往后缩了缩,做出极其恐惧的模样躲去韩夕身后。
韩夕配合地拿手挡住他的面孔,思忖片刻,对欲要上前细瞧的女人说:“他见你有些害怕,我代他答吧。他的生辰是三月初十,你要问这个做什么?”
女人默了片刻,盯着自己的指缝喃喃:“我的夫君确是三月初三生的,如此便是他了……”
晏方思、沈歆以及韩夕身后的肖明隐不约而同地捏一把冷汗,并狐疑地瞪了韩夕一眼,听那女人道:“可否让我凑近看一看我夫君?”说完,她却自己后退了一步,慌张地摇摇手,低垂着眉眼用颤抖的手梳理自己几近凌乱的头发,“等等,待我打理打理……”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絮絮叨叨念着“夫君等等我”、“夫君莫生气”、“夫君我就来”,一面忙乱地摘去缠绕在头发丝中间的枯枝败叶,努力地抹掉脸颊沾染的灰泥,笨手笨脚地理顺衣裳。待一切勉强算是妥帖了,她才扭扭捏捏地唤道:“夫君?你可还记得我?”
晏方思说:“他早就转世许多回,孟婆汤也喝了好几碗,铁定记不得你是谁了。”
女子刚显出亮光的眼眸黯淡下去,仿佛被抽干力气似地盯着韩夕身后露出的一片衣角出神:“也是。你们是否查看过他当世的生平?我故去之后,他过得怎样?”
晏方思摸着下巴:“你离世后,他思你成疾,数日不眠不休,提笔又成一幅《万里山花图》。山水里描摹的是你的模样,他唯有对着画发呆,来缅怀你。”
女人恍惚地垂着头颅,捏着嗓子细声问:“我死以后,不知为何魂魄来到此山中,盘亘数百年不去。此地鬼差不近,我唯有诱惑误入山里的人来打听情况。有人告诉我,我夫君继我身故之后又娶了别的妻子,彻底忘了我;还有人说,我夫君并未变心,在我之后也随我而去……说法千百种,我不知要去相信谁。”
晏方思微微一笑:“你夫君没有再娶,也没在你之后自绝。他将你厚葬了,重画《万里山花图》来祭奠你。这大概也是你魂魄来到此山中的原因。旧画重绘,他渐渐地拾起了昔日作画的手感,余生倒也过得还行。”
“是吗……”女人眼中迷离,隐约流露一丝欣慰,扑簌落下泪来,“那便好。”
“你还想知道什么?”晏方思观察着她的神情,“我定然知无不言。”
女人嗫嚅着拭去眼角泪痕,“我想与夫君说会儿话。”
晏方思温声说:“你忘了他不能讲话。”
“哦,哦。”女人的动作有些僵滞,手足间拖着浑浊的黑气。她仍想碰碰她的夫君,可一靠近,她周身所散发出来的煞气便不受控制地向他袭去。她记得这些人的忠告:若是把夫君碰坏了,就不好了。
“那我说,夫君听一听罢。”
韩夕向身后比了个手势,示意肖明隐出来意思意思,表示一下态度。
肖明隐探出半颗脑袋。
女人开口。
“夫君,我初见你时一百三十二岁,因生得不好看,只配在玉帝后花园做一个摘桃的小仙。偶一次下界,我在六合山中捡到一个迷路的孩子,那孩子见了我的模样竟不怕我,还问我是不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子。我匆匆将他送回去,不敢多言。”
“这孩子便是你,后来我也偷偷看过你几次。你长大成人,成了年少成名的画师……我看到了你的画。万里山花,画的是六合山景,你站在我身后告诉我,其实不然。你说山花遍野,画中是一位儿时见过的天仙。我便是当时决意要嫁给你。”
“只可惜你我成婚后,未享几年的安乐,便遭天降横祸……你多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此后再无灵感。我先你而去,不能陪你更久,十分遗憾。夫君,今日一见,你我或许再无重逢可能,因我永远被困在我自己所筑的境界中,出不去了。可我唯愿你好,希望你得偿所愿,再不为世间纷杂所困扰。”
“谁说你出不去的?”
女人怔忪地望向晏方思,“我……能从境界里出去?”
“是。不过我们既然已经帮你找到了你的夫君,你得先归还纪知云的身体。”
女人慌忙点头,从一堆枯枝里捞出纪知云的躯体,向外一推。
躯体被沈歆抱个满怀,晏方思皱着眉头把软趴趴的人丢去韩夕那边,让另一具傻站了许久的魂魄归体,昏睡过去。
“的确有能让你脱离吞噬境界的法子,”晏方思活动着筋骨,“需要你配合令整个境界休眠一阵子。”
女人讷讷问:“休眠?”
“就是陷入沉睡,包括你自己。我保证,你一觉醒来,便能去投胎了。”
“是……是吗?”女人不敢相信。
韩夕问:“你有几成把握?”
晏方思答:“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问?”
韩夕神情严肃:“吞噬境界并非全然受它的主人控制,要是再被困住,叫谁来救?”
晏方思非常不满他旧事重提,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摆摆手道:“我与蘑菇同去,便不会被吞噬境界所困。至于你嘛,有别的任务要让你完成。”
“什么任务?”
“当然是送这殿堂春的转世回魂。”他凑近韩夕的耳畔,又对他小声交代了几句。
韩夕沉着脸答应了。
于是兵分两路,晏方思带着沈歆入六合山深处,韩夕扛着昏睡的纪知云,领着假扮殿堂春的肖明隐找到来时的车辆离开。
待到车行至足够远,肖明隐才真正放心,往后座一瘫,说出憋了好久的疑问:“韩酒友,你是如何得知殿堂春的生辰的?”
韩夕挂断通话,缄默须臾,如实回答:“我的……前女友曾是此吞噬境界主人的好友,曾与我一同参加过殿堂春在凡间举办的生辰宴。”
肖明隐掩嘴偷笑:“看来韩酒友也是个痴情种呢。”
韩夕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想要推眼镜掩饰尴尬,在摸到鼻梁时回想起眼镜早丢在山中,无处可寻了。
他此行来到六合山是怀着打探青屿消息的私心,非但没能探知一点消息,反倒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吞噬境界的主人疯疯癫癫,自顾不暇,哪里还会记得有关青屿的部分?
他只得笑了笑,望见后视镜里的肖明隐正在摸遍全身翻手机。
“糟糕!”肖明隐大惊失色地尖叫一声,“我手机落冥界了!我回去肯定又要遭我老婆一顿家法伺候……唉!”
韩夕犹豫着是否要出言安慰几句,听闻肖明隐紧接着道:“……要是把她手给打疼了该怎么办!”
他尚且无法完全理解有家室的男鬼的脑回路,惊恐之余不由得佩服起这位平日里只以酒鬼形象示人的冥界之主来。
他们在离六合山的山脚不远的公路旁停了车,从车窗往外望,犹能望见隐没在烟雨中的山头。
彼时晏方思告知韩夕临时的作战计划,一再强调要他们看到他给的讯号后行动:“我还需拿回蘑菇遗落在吞噬境界中的一缕魂魄,待我毁了境界,内里阴魂积攒的怨气必然直冲云霄,那时我们需要你和老鬼做两件事——”
韩夕在十五分钟以前借着微弱的信号打电话让钱多多秘密潜入纪知云家的别墅,等待指令销毁挂在墙上的《万里山花图》的真迹。
肖明隐则下车抓了个鬼差吩咐下去,率冥界众鬼将围布整座六合山的吞噬境界外,准备连通分布在附近的鬼门关,打开通往冥界阴池的大门,吸纳冲天的怨气。
此刻晏方思牵着沈歆入深山。他的手心放出数道赋闲已久的黑影,黑影四散而去,寻找前世沈清宣散落魂魄的痕迹。
沈歆牢牢抓着他的手,不禁往他身边挨近了几分。
吞噬境界陷入沉睡,周遭寂静得连虫鸟叫声也听不到,唯有雨滴打落叶面与鞋踩断地面枝杈的沙沙声响。
“别害怕,我在呢。”他一手扣着她的五指,一手在她眉心点了点,“魂魄入体很快的,一点儿也不疼。”
“我不怕这个。我在想……既然吞噬境界能将老鬼排斥出去,为什么我的一缕魂魄能留在里面呢?会不会是老鬼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