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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串联-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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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她住在隔壁的一个深宅大院中,有树,有花坛,那是因为她爸爸是国民党的起义将领。我从没歧视过她,反而喜欢跟她搞统战工作,将来我要把她娶到我家的炕头上去,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总是在我脑袋里转悠。只是我没敢对秀园说过,万一她跟我翻脸呢?她的拳头挺硬的,她说她爸打小就教她武术,她能一气做三个空翻,我亲眼得见。秀园最常挂在嘴头上的一个词就是“速战速决”,她有一个严格的时间表,吃饭、睡觉,甚至解手都有限制,从不拖沓,她一天做的事情比我两天做得还多。我不行,我自由散漫惯了,秀园总说我,你要是在我爸队伍里,我爸早大耳刮子上去了。我嘟囔一句,那是军阀作风,她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你再说一句,我替我爸爸教训你一顿。其实,她爸见了我,并不像她跟我所描述得那么凶,只是拍拍我的脑袋,说一句“小子,你来了?”所以我总对秀园说,你爸比你好脾气,她就不高兴了,你要是嫌我,就别找我来。我便不敢再言语了。我只好默默地瞅着她给花坛浇水,突然,她抬起头来问我,你看够我了没有?我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我没看你呀。她将脸凑到我的跟前,神神秘秘地说,我知道你总偷着看我的胸脯,瞒谁呀。这时候,我闻到一股甜甜的气息传过来。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我不敢早早睡,其实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理由,我睡觉的姿势非常不雅,总是不知不觉地将两手夹在裤裆里,知道的说我这是习惯性动作,属于下意识,不知道还以为我满脑子都是腐朽堕落的资产阶级淫秽思想呢。人家杨东升和杜寿林睡觉也有毛病,可是不伤大雅,杨东升喜欢说梦话,杜寿林喜欢吧唧嘴,就这些,算不上什么缺陷,传出去也没什么了不起。我那个毛病就很容易叫人觉得有伤风化。

睡不着怎么办?杨东升问我。我说,数数。杜寿林说,背小九九。杨东升说,我最喜欢数学,一沾阿拉伯数字就更兴奋了。我说,要不就念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杨东升果然念起来,他还没睡,杜寿林倒先打起呼噜来。接着,杨东升也呼呼入梦了。这下子,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眼皮也觉得渐渐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反正工夫不大就醒了,村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唧唧喳喳的鸟鸣,遥相呼应。房东早给我们打好了洗脸水。本来我们还计划着早起,给房东打扫院子挑好水来着,结果,都起晚了。江晓彤集合好队伍,硬要大家跟军训一样,绕着村子跑一圈,我还勉强能对付,可是女生总掉队,杜亦还是我跟郑建国搀扶着才跑完了全程。嘴巴告诉江晓彤,他们有两挂马车要去大队拉麦种,问我们是不是顺路一起走,大概江晓彤也觉得这里实在没什么作为可施展,就决定去大队部,好在离这不远,也就七八里地。

哎呀,这里怎么有这么些麻雀呀,黎彩英又有了新的发现。

难怪这个地方粮食歉收呢,任凭四害猖獗,怎么可能大丰收啊,江晓彤提议我们滞留一天,打麻雀。我们都没意见,嘴巴却意见很大,可别可别,你们饶了我们吧,头些年除四害,把所有的麻雀都打死了,结果,当年就闹蝗灾,一斗粮食都没收上来。见嘴巴不买我们的账,我们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奇怪,麻雀跟蝗虫有什么关系?

那好,我们就按原计划出发吧,江晓彤对嘴巴说。

在我们坐上马车,把势吆喝着要走的时候,我看见那位孤寡老太太冲我们招手,孩子,往后再来串门啊。我突然从她眉眼间看到了我奶奶的影子,倍感亲切,我冲她笑一笑,做了个鬼脸,这是我喜欢的示好方式。坐马车帮上硌屁股,碰到沟沟坎坎,颠蹬得更厉害,我想要是走远道,我的屁股非颠肿了不可。好在大队部并不太远,又有嘴巴送我们,抄近道至多用半个钟头。可是,景色却大为不同,小队都是坯房,一人来高,而大队部周围多是瓦房,墙围是石砌的,再有一点不同的是,小队使的都是河水,大队部则用的是井水。我们的马车还没有停下,就听有人喊,城里的学生来了,城里的学生来了。呼啦啦,男女老少都围上来看热闹,几个女生直害臊,低着头。尤反修轻声低语道,怎么这么多人呀?我鼓励她说,这要比天安门广场的一百万人声讨刘、邓、陶的阵势小多了。

4

“小兄弟,你来晚了,”我再次找到我曾经到过的那个小村庄的时候,嘴巴都背驼了,“姚二奶奶二十年前就死了。”他所说的姚二奶奶就是那位孤寡老太太。

“您能带我到她老人家的坟前去看一看吗?”我请求他,我相信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我不能。”我没有想到嘴巴竟会给我这样的回答。

“那么我自己去好了,您老歇着吧。”虽然我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什么要拒绝我,不过,我还是彬彬有礼,尽可能地客气点儿。

“去也白去,”嘴巴吧唧着没牙的嘴说,“姚二奶奶的坟早就找不到了。”

“这是怎么搞的?”我愕然问他。

“怪就怪她没儿没女呗。”嘴巴回答说。

“难道生产队不管她吗?”我愤愤地责问道。

“当初是生产队埋的,可是,后来迁坟,生产队早已经散了……”嘴巴叹息一声说。

“为什么要迁坟,坟墓怎么能说迁就迁呢?”我似乎对此不太理解,就一个劲儿刨根问底。

“庄稼地都卖给人家了。”嘴巴说。

“卖给谁了?”我追问道。

“卖给城里的那些个大老板了,他们在我们这盖楼,修跑马场,还建什么保龄球场,可惜了那么好的田……”嘴巴手搭着凉棚,眺望着远处。

“庄稼地都卖了,没了存身之处,那么这些庄户人都做什么去呀?”我问。

“拿着大老板给的钱,搬到城里去了,要不就买了车,跑跑运输。”

“哦,”我明白了,“就是说,这里已经再没有庄户人了”。

“种了一辈子庄稼,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田,”嘴巴说,“又叫人家霸占走了。”

“您可以不卖给他,”我出主意说,“他总不能生生地从您手里把田抢走啊。”

“不卖,儿女们能答应吗!”嘴巴哼了一声。

“看来,你的儿女都已经搬城里住去了,这里就剩您老一个人了,那么您老伴呢?”我问道。

“她也去城里了,帮大小子带孙子,孙子大了,又到闺女家伺候月子去,整天忙得她团团转。”

嘴巴后来还是带我去找了孤寡老太太的坟。

“大概就在这个位置上。”他指着一排马厩说。

“多慈祥的一位老太太呀。”我围着马厩转了一遭,老太太的形象赫然出现在眼前,不由得咕哝了一句。

“她要是不那么固执,那么不听劝,也不至于落这么个下场,末了连囫囵尸首都找不着。”嘴巴说。

“她怎么个固执法?”我问。

“她十九岁就守寡,又没孩子,不少人劝她往前走一步。”

“她不愿意?”我问道。

“何止是不愿意,差一点儿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

“她为什么这样?”我问他。

“封建呗。”嘴巴摇着脑袋说。

我临走,嘴巴非要送送我不可。

我没让,村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剩下的只是老弱病残。

“往后得空,再来串门啊。”嘴巴说。

四十年前,孤寡老太太也这么嘱咐过我。

5

我打算一下马车就赶紧奔茅房去,这泡尿,我憋老半天了。吁,车把式一勒缰绳,我就跳下车,找个半大小子问他公共厕所在哪儿,他说没有,我急了,这算什么鬼地方,连解手的地方都难找。他带着我到一堵坯墙后面说,就在这尿吧。我说我尿不出来,他说那说明你不憋得慌。好歹把膀胱松弛了松弛,我才归队,显得悠闲多了。刚安顿舒坦,江晓彤就兴奋地跑来,告诉我有个好消息,这个地方有个地主,咱们有活儿干了。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地主?江晓彤说,先斗他一顿再说。我担心大队部会不配合我们,毕竟我们都是外来人。江晓彤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谁反对革命,我们就打倒谁。江晓彤的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倔强表情,摆明了他是决心已定,我只能听他的,也极力表现出气宇轩昂的大无畏精神,对我刚认识的那个半大小子说,带我们去找你们村的地主!

地主家,理当是高门楼,起码也是三进的院子,丫环一大群,个个花容月貌,像当年刘文彩一样,坐在家里收租子,大斗进,小斗出,见谁家的媳妇俊,就抢到手,弄到自己家来做姨太太……

到地主家,大大地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那个院落竟简陋得跟牲口棚一样,一棵树都不趁,屋里就更破烂了,顶子透亮,这要是在冬天,冷飕飕的西北风一刮,能把屋里人冻死,下雨也得漏。本来,江晓彤还惦记着抄他家呢,翻翻他们家藏没藏着变天账啥的,现在一瞅,除了一盘土炕,盆干碗净,一点儿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甚至连个油灯都没有。再看那个地主,脸色煞白,年纪最多不过三十岁,见了我们,浑身筛糠。杜寿林小声说,地主就是这模样的?太叫我失望了。我说,八成这是地主的儿子。江晓彤见他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怀疑他转移了罪证,把金银财宝都埋起来了,故意伪装,就质问地主,你家里原来的东西呢?地主说,我们家没什么东西。黎彩英啐他一口,呸,没东西怎么给你划为地主的?地主说,土改时,田地国家没收了,骡子马的分给了穷苦农民,从此家里就像现在这样了……

工夫不大,大队长闻讯赶来,他是个喜欢打趣的汉子,一脸的络腮胡子,见面自来熟,很快就跟我们打成一片,张家长,李家短,唠得热火朝天。江晓彤本来对他有点儿反感,嫌他油滑,可是大队长一口一个向江同志学习、向江同志致敬,终于叫江晓彤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他把我们让到大队部里,一边喝茶,一边给他们传经送宝。几个女生端着杯,就是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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