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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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一道上就没见我惹是生非过。
我说也是因为我胆小。
她就笑着问我,有什么可怕的?
我犹豫了一下,给她讲了个故事——
是我们一个街坊,在酒馆喝醉了,跟人家打架,失手把对方给打死了。结果判处死刑。执行枪决之后,派出所的俩警察来家里收费,管他老婆要一毛钱,说是收子弹费。
我听说,一颗子弹是五分钱呀,尤反修说。
警察说,一枪没把犯人打死,所以又补了一枪。街坊老婆当下就疯了,多冷的天,光个屁股满世界乱跑。这件事,给我的刺激太大了,往后做什么事,我都想,自己死了不打紧,就怕给家里找麻烦,添腌臜。
别说了,听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敢调皮捣蛋的真正原因,关于这个,我甚至连秀园都没说过。
我们说点儿有意思的吧,她说。
有意思的就是你快一点儿好起来,大家都在等着你,等着你一起出发,我说。她说,放心吧,我明天就会精神抖擞地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跟你们一样急行军。我说,但愿如此。为了以实际行动说服我,她把我买的饼干、罐头一口气都吃了,吃相很不雅观——只有我饿极了,才这样狼吞虎咽。
吃饱了,别马上躺下,我带你溜达溜达,好消化,我搀着她在小街上转悠了一圈,她还是有点儿虚,虚得跟糖人一样,一碰就碎,一晒就化。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邋遢?她突然掉过头来问我。
不,还可以……
我忘了叫杜亦把镜子给我带来了,她说。
你天生丽质,根本用不着这么刻意,我顺嘴捧她一句。
你就糊弄我吧,她飞快地瞄了我一眼。
杜亦跟她的一个女伴来换班,叫我回去,江晓彤说他找你有要紧的事商量,你赶快去吧,杜亦说。
我怕你又在医院蹲一宿,跟尤反修打腻,影响不好,江晓彤对我说,说得矫揉造作。
影响怎么个不好法?我没好气地说,别忘了,人家正病着,大伙儿都应该关心关心她,不光忙活我一个人。
你嚷什么,我反正是为你着想,江晓彤说。
用不着,我谢绝巴结。
不过,那天晚上我还是睡在了招待所,没到医院去陪尤反修,夜里不知哪里来的客人一直在辩论问题,吵醒我好几回。
转天在车站,我一眼就看见了欢蹦乱跳的尤反修。
好利索了吗?我过去问她。尤反修客气地说,谢谢你惦记着,我好多了。她态度冷淡,只是眼睫毛跟松鼠一样忽闪了两下,我猜就是怪我昨天没再露面,就想跟她解释,昨天江晓彤找我谈话,她却转身走了,把我扔在一边,不理我了。
坐车上,尤反修也故意跟我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我很沮丧地挨着杜寿林站着,即便是这样的慢车,也人满为患,跟糗虾酱一样。
杜寿林今天情绪也不对劲儿。
我几次上去跟他搭话,他都敷衍了事,仿佛是在沉思冥想着什么,把我晾在一边。
你怎么了,琢磨什么了?我问他。他说他想家了。其实,我也想家,但是我不会公开说出来,怕人家笑话。他突然又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家过生日都过阴历。
我来给你过,我几乎没动脑子,脱口而出。我挎包里最后只有一块五毛钱了,如果拿出来,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只有干瞪眼了,可是,我都答应人家了,就不能再退回去了。我算计半天,这些人要吃一顿捞面,起码得块儿来钱。反正是豁出去了,谁叫我跟杜寿林是好哥们儿呢。
车到站,就该是明天了,想过也来不及了,杜寿林说。
我出去转一遭,回来对他说,我刚问列车长了,到贵阳不到十二点,车站附近的饭馆又都昼夜服务,绝对没问题。
你好像比我都上心我的生日,他感动地说。
我比你大,还能不多照顾你?我搂了搂他的肩膀,没想到他也回过手来搂住了我,反倒叫我怪不意思的,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我们俩是长不大的小毛孩子呢。
今天是杜寿林的生日。下车以后我们该为他祝福一下。我们要叫他体会到集体的温暖。
我背着杜寿林,挨个都通知到了,目的就一个,别叫杜寿林觉出孤单来。轮到尤反修这,她瞥我一眼,说了一句,敢情你对谁都这么热心肠呀,我说是。
你们先等着,我去打听道,车一到贵阳,我就赶紧去周围找饭馆,幸亏车晚点不算多,还不到十二点,有的饭馆仍开着门。
我们这没有炸酱面吃,倒有一种肠旺面,饭馆的大师傅告诉我说。
只要是面条就行,我说。
我跑出去把等着我的伙伴们都找来。
见我真要请客吃面条,杜寿林又不落忍了,一个劲儿推辞,拉着我的手死活朝饭馆子外头走。
人家把面条都下锅了,你不吃也得给钱,我说。
他这才勉强坐下来。大家都跟他握手,向他祝福,尤反修掏出一大把牛奶糖,给他,他不敢要,这么多年他吃的糖有限,实在馋得慌,就偷着吃打蛔虫的塔儿糖,吃了就上茅房。
接着吧,跟我见什么外呀,尤反修说。
大概也是饿了,肠旺面上来,最少一个人也得吃两碗,也不嫌辣,吃得顺着脑门子流汗。我心疼得要命,又不好表示出来,怕人说我是财迷脑袋。我还得装出一副笑模样来。
这一碗我吃不了,你替我吃了吧,还是杜寿林仁义,舍不得敞开肚子大快朵颐。我说,面条就是为你煮的,别人吃不了我不管,你就是吃不了也得给我吃下去。他稍微有些磕巴地说,好好好,我吃我吃。我看见他的眼圈红了。
给你,临出饭馆门,尤反修偷着往我手里塞些东西。
原来是大白兔奶糖。
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我说。
谁跟你一样,心眼跟针鼻儿一般大,她抿着下嘴唇说。
咱们俩有一个心眼小的,我故意学着她因为感冒而囔鼻的声音,尤反修掐我一把,悄声说,本来不打算再理你了,不过看在你给我买的罐头的面子上,饶你一回。
谢谢你这么宽宏大量,我夸她一句。她淘气似的说,既然你这么夸我,我也是不经夸,这样吧,到地方以后,你快把褂子脱下,叫我给你洗洗,你看看,都起汗碱了。我低头一瞧,胸前的确有一片污渍,估计后背也会有,我说,回头还是我自己洗洗吧,就甭麻烦你老人家了。心里觉得很难为情。
怎么,连个学雷锋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她撅起嘴来,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赶紧说,你要真这么迫切地想给我洗衣服,那就求我。她就说,我求求你,我求死你,后面那句是打牙缝挤出来的,透着凶狠残暴。
好吧,给你个面子,怕她突然又翻脸,我只好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她。
她悄悄地笑了。
顺便给我的褂子也洗了吧,柳纯沛突然插嘴说。
尤反修白他一眼,仿佛是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模样。我的心怦然一动,她掉头瞅我的眼神,似乎包含着许多内容,让我想起一句从书中读来的话: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26
尽管我不见黎彩英起码有三十年了,可是只要谁一提起她的名字来,条件反射似的,她的那张圆圆的脸就立马浮现在我的眼前,清晰而鲜活,几乎不沾岁月的痕迹。我们回到北京后,曾多方寻找过她,都没消息。有一个下雪的早晨,在王府井,我遇见一个跟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跑过去拍了拍人家的肩膀,人家一回头,我赶紧就跟人家赔礼道歉,不消说,我是认错人了。黎彩英仿佛是石沉大海一样,意外地消失了,她的家人甚至不得不给她注销了户口。
大概是十年前,传说她回来过,等杜亦和尤反修她们赶到她家去看她,她家里人说,她只住了两天就走了,不放心家里养的鸡鸭和牛羊。问她家里人,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她家里人说在云南云县,我查了一下地图,这个地方往北是大理白族自治州,朝南是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向西则是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简直跟到了犄角旮旯差不多,她怎么会跑到那去了,问她家里,家里说不知道,她也不说。假如我们不去串联,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要去那个地方落户。
总之,一九六六年的那一次的冒险,改变了我们几乎所有人的命运,使我们的人生履历得以改写。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谴责黎彩英了,只要她回来,大伙儿一定会再凑到一起撮一顿,吃饱喝足了,再去“钱柜”吼几嗓子当年的那些革命歌曲,最后,一起合影留念,然后回家哄孙子睡觉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叙旧肯定不会,很多往事大伙儿忘都来不及呢,谁愿意揭旧疮疤呀。
很多人推断,像黎彩英这么倔的人,肯定是一气之下,独自到乡下,扎根农村,在共同劳动中,与一个当地农民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后来结婚了,你挑水来我浇园,安安静静地过起了田园生活。有人甚至猜想,她起码有了三五个孩子,逼得她不得不围着锅台转,可是,凭她黎彩英要强的性格,她照旧保持着玲珑的体态和飒爽的作风,把她和她的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回来,却不愿跟我们见面,这说明她对过去的一切仍然是耿耿于怀,难以忘却。
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个谜。她家里人说她很瘦,瘦得像麻秆,不过,还蛮健康的,这让她的女同学们羡慕不已,她的那些女同学现在体魄都很壮观,天天减肥,也不见成效。她家里人告诉我们,她变得不爱说话了,问她什么,她也不答,所以家里人对她的生活现状也知之甚少,知道她还活着,这就已经叫家里人感到庆幸了。
不知为什么,凭我的直觉,我觉得黎彩英三十年来一定经历过很多的坎坷,或者是灾难,但是她不会说,不会跟任何人说。
她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27
贵阳是个四面环山的城市,本来以为它会很静谧很幽雅,结果竟发现它比我们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乱,省委早被冲击了,主导这个城市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