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丁一之旅-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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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肃穆的书柜,走过一盆盆安逸的鲜花,推开一扇扇房门,推开一扇扇房门里面的又一扇扇房门,走过松软的地毯,走过冰凌灿烂的高窗,走过地板上一方方朦胧的日光,以及那日光中隐约的琴声……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我,或者那书中的男孩,走进了一座我们梦所不及的别人的家。可不知怎么,却似有走进了一种虚拟的离奇并惧怕:富丽但是空冷,优雅但是压抑,宽阔却又仿佛壅塞……或许是因为,那美丽空旷的房子深处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别人的声音,抑或执意要分化出别人的声音:“喂,你怎么把他给带进来了?……谁让你把他给带进来的?……好了好了,以后再也别把他们带进来了……”于是乎在那个晴朗的早晨,抑或竟是千年不绝的心之暗夜,注定要有一颗童真的心撞见
别人,注定会有一个纯情的梦,惊醒于别人。所以,当我或那书中的男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便还是孤单地抱着那幅稚拙的画作——也许是他忘了,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去干什么了,但也许我们并没有忘,只是忽然觉得那幅画作太过平庸,在别人的心情里不会有什么位置……
不过呢,最让我们感受到“别人”二字之丰富与神秘的,是我至今也没弄清楚丁一为什么要管他叫姑父的那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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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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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头,自打我来到丁一我们就叫他姑父,以至于少年丁一以为,凡与之相仿的老头我们均当称其为姑父。
那就还叫他姑父吧。
姑父曾经并不很老,孤身一人住在丁家对门,即我和丁一最初与世界相遇的那条小街的另一边。姑父所以让我们感受了“别人”的丰富与神秘,头一个原因是,母亲总不大愿意丁一到他家去:“你倒是瞧瞧,别人谁去?”第二个原因是,倘若姑父家偶尔来个客人,邻居们总要满腹狐疑地互相打听:“来的谁呀?什么人?”姑父碰巧听见了,便一律搪塞道:“咳,都是为了些别人的事。”再一个原因,姑父屋里总挂着一幅陌生女人的照片,有回丁一问:“这阿姨是谁?”我以为姑父一定又会敷衍说是别人,但是没有,姑父沉吟良久,庄重地把那照片掸一掸、扶一扶说:“这是位烈士。”
烈士!丁一回家把这消息说给父母,父母听了甚是纳罕。
父亲问母亲:“烈士?不都说他是叛徒吗?”
母亲说:“男的是叛徒,女的就不兴是烈士?”
“谁呀?”丁一问,“谁是叛徒?”
“小孩子,甭打听!”父母大人齐声呵斥。
这事就此告一段落。少年丁一不及细想,惟懵懵懂懂地感到姑父必跟某些戏剧或电影有关。但此后他还是背着父母,常到姑父家去——那老头会讲故事。
姑父的小院里只住了姑父一家,或不如说只住着姑父一个人。院子里有好几棵树,石榴,腊梅,丁香。三间向阳的老屋里大盆小盆地尽养些花花草草,花草之间惟一床、一桌、一凳。我记得有一棵铁树,夏天摆在外头,冬天抬进屋里;姑父说,这宗东西多少年才开一回花,伺候不好,赌气它一辈子都不开。还有一种叫昙花,姑父说一人一路脾气禀性,这花开倒是开,可每次只开个把钟头,要是半夜里开你就得瞪着俩眼等它,一不留神睡着了,得,睁眼看时它已经谢了。在丁一跟姑父一起在那老屋中盼着铁树开花或等待昙花一现的时日里,姑父给我们讲了很多故事。甚至可以这样说,从童年到少年,丁一知道的故事,少说有一半是从姑父那儿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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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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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姑父讲过的故事里,最是一个涉及魔术的故事让我难忘。
那天丁一和姑父坐在院子里。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花要开,姑父很闲在,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过呢,姑父又说,这也许不能算故事,这是件真事。
你要是不信呢,姑父说你也完全可以不信,“但这确实是我亲眼得见。”
姑父年轻时在E城读书。E城倚山面海,景色迷人。一天姑父出门闲逛,走到一家剧场门前,见个伙计正扯着嗓子吆喝:“快来瞧快来看呀!享誉欧美的华裔魔术师(什么什么斯基或是什么什么斯坦,姑父说他记不清了)回乡祭祖啊,要在本剧场做一次精彩绝伦的演出啦!”“只此一场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姑父抬头,见海报上闪电般八个大字:鬼神莫测,瞠目结舌。姑父问那伙计:“什么内容?”伙计摇头:“不知道。”姑父说:“不知道你就敢这么吆喝?”但姑父还是买了两张票。
演出晚上七点开始,姑父与其同窗好友X提前几分钟到了剧场。剧场本来不大,倒有近半数座位空着。
姑父说那兵荒马乱的年头,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然不错了。
七点钟,台上毫无动静。再等一会儿,大幕依然紧闭,台下“嘁嘁嚓嚓”有些议论了。姑父看看表:七点十分。观众席里有人问了:“这魔术师到底哪国人?”有人答:“据说是华裔。”有人摇头道:“一个中国人,非起这么个拗口的名字!”有人说:“洋嘛。”也有人说:“入乡随俗呗。”又有人说:“什么入乡随俗,简直是数典忘祖!”
七点二十分,台下有人抗议了,有人把果皮往台上扔。
又过了一会儿,剧场老板急慌慌走到台前,向观众道歉,说是这位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久居海外,此番初到E城,大概是被这儿的风光迷住了,忘了时间,此刻正从海滨往这儿赶呢。台下就有人喊:“他不会是个骗子吧?”又有人挖苦说:“他小名儿不会是叫个锁儿、柱儿什么的吧?”老板摸不着头脑,连连鞠躬:“不会不会,兄弟担保,绝不会的。”台下一阵哄笑,冲着老板来了:“那你呢,谁担保你不是骗子?”老板一把一把地甩汗,鞠躬,赔笑脸,说好话:“兄弟经营这小剧场也有些年了,在座的好些都是熟人,朋友,在下以人格担保,据说……据说这位魔术师确实不同凡响,各位不妨耐心稍等,毕竟机会难得……”不等老板把话说完,台下已经有人喊着要退票了:“据说!据说!就凭据说让咱们瞠目结舌?”
姑父的同窗好友X有些耐不住了,说要到外面过过风去,里头闷死人了。姑父说:“要不要我陪你?”X说不必,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可X前脚出去,后脚就传来消息:那个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到了。
姑父出去望了一回,到处不见X的踪影,这边大幕已然徐徐拉开,姑父赶紧跑回坐位。
魔术师走上台,果然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他整理一下燕尾服,向观众深深一鞠躬:“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敝人迟到了半小时。”他举举腕子上的表,“不多不少,整整半小时。”
姑父也看了看表:七点半。
魔术师在台上踱步,介绍自己,说他不仅是中国人,而且E城就是他的老家,但他生在异国长在他乡,此番是头一回得见故土。他说,从他的祖父往上不知多少代,曾经就在这儿生活,捕鱼为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魔术师说,“这世界我也差不多快走遍了,很少有像E城这样迷人的海滨!所以嘛流连忘返,迟到了半小时。”说到这儿魔术师站住,愣了一会儿。
姑父说就这会儿,他注意到舞台灯光好像跳了一下,随后就暗淡了些。
魔术师一边作揖一边又说:“不过呢,我忽然想起今晚是要为我的父老乡亲们演出,这怎么可以怠慢?所以我立刻跳起来就往这儿赶。”说着又举腕看表,“还好还好,一分钟也没耽误,各位请看,整整七点钟。”
众人纷纷看表,满场惊嘘。
姑父说他也看了表,真的,“真的又成了七点整!我亲眼看的那还能错?”
惊嘘声稍落,魔术师继续滔滔不绝,大意是:E城的风光着实迷人,山青水碧,海天一色,沙滩是那么干净那么松软,阳光又是多么明媚多么温柔……魔术师闭上眼睛,在台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圆润:“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蓝天,任海风和阳光抚遍你的身体,就像儿时睡在母亲的怀中……啊,四顾无人,天地惟我,浪涌有声,风飞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云苍狗似从远古飘来……”继而,魔术师二目微开,“我忽觉一阵眩晕,一时物我难分,仿佛自己就是那云,就是那浪,就是那风,就是那极目所见的一切……”
姑父说“错不了我记得清楚”,这时舞台灯光又是一跳,恢复了原来的亮度。
魔术师踱步台心,继之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似缥缈,仿佛远不可及:“就这样,我躺在海边,浪之侧,风之中,云之下,躺在天地之间,躺在宇宙的一个角落……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给忘记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给忘记了,所以,所以呢……”
就当观众似醒似睡、懵懂如在云缠雾绕中时,突然,剧场灯光大亮。
魔术师微笑着站起身说:“所以非常抱歉,我还是来晚了。各位请看表,七点半,确实是七点半,我整整迟到了半小时。”
全场愕然,鸦雀无声竟达半分钟之久。
而后掌声雷鸣。
掌声雷鸣之际,姑父的同窗好友回来了,诧异道:“怎么着,完了?”
姑父说:“瞧你这几分钟耽误的,偏这会儿出去!”
X一愣:“什么你说,几分钟?”
姑父把表举给他看。
“不可能!”X瞪大了眼睛惊叫,“这不可能!”
但没有人顾得上X和姑父。魔术师一次次登台谢幕,欢呼声经久不息。
姑父说,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离奇的魔术。
姑父说跟这个魔术比起来,别的都是雕虫小技。
“说真的,”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