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狱-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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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齐依萱想,李匡仁想讲的大概是“威逼利诱”这四个字。
“自去年开始,你父亲的关系从满铁上海事务所转到苏州,从属于梅机关苏州出张所,”李匡仁继续说道,“你父亲骨子里还是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向我们提供的情报并不多,所以上面很是不满,曾经严厉训诫过几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日本人看中你父亲,真正的用意还不在于得到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情报,而是……”
“而是什么?”齐依萱忙问。
“是他的学术水平和……研究成果,”李匡仁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对不起,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研究成果?”齐依萱越来越糊涂。
父亲对学术的痴迷确实非同一般,平时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学院的实验室和图书馆中,回家后也总是手不离书,书房里的灯光每晚都要亮到午夜以后,哪怕是这段东躲西藏的日子里,随身也带着一箱书籍,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研读,同时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候,齐依萱好奇地走近去瞄一眼,发现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计算公式,跟天书没有两样。更奇怪的是,父亲总是随手写、随手烧,几乎从来不留底稿。
“你父亲在化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特别是有机化学领域,学术水平在满铁众多的专家学者中也属佼佼者,”李匡仁一声长叹,“唉,树大招风啊,打个不确切的比方,也可以说是自古红颜多薄命。”
“这么说,你也是梅机关的特务?”齐依萱如梦初醒。
“唉,一言难尽哪……”李匡仁的表情有些尴尬。
“怪不得,”齐依萱沉吟道,“以前老见爸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半夜里一个人在天井里抽闷烟打转。”
“前一阵打无锡来了一批新四军干部,根据你父亲的情报,我们秘密抓捕了海棠组的十五号联络员,派我们的人冒名顶替去与无锡方面联络,不过最后还是被识破了,”李匡仁边回忆边说,“共产党方面虽然认为泄密的原因是由于十五号联络员的叛变,但对教授也开始有所怀疑,至于最后到底是怎样确认的,我也不大清楚。”
“难怪要让孟松胤以苦肉计混进宪兵队去,原来是想彻底完成这一任务,”齐依萱全部明白过来,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怪不得临终前还说对不起孟松胤,利用了他、害了他……”
“嗯,这位姓孟的激进青年根本就是蒙在鼓里,”李匡仁接着说道,“本来呢,你父亲的想法是姓孟的没什么大事,最多关几天受点苦,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三搞两搞弄假成真,一下子被转到野川所去了。”
“既然这样,那你们为什么不把孟松胤放出来呢?”齐依萱叫道。
“教授曾多次向上面要求过,这个我可以作证,”李匡仁解释道,“可是日本人的机构太多,光是特务机关就有七、八个,内阁、陆军、海军、宪兵、满铁,都自成体系,现在虽由上海系统的梅机关统管,可事情还是很不好办,特别是跟苏州系统的金子机关搞得很僵,勾心斗角非常厉害。后来教授又忙着躲避共产党的追杀,这事就更没法兼顾了。而且,最近日本人正全力筹备清乡行动,各个部门都有大动作发生……”
“可怜的孟松胤!”齐依萱终于放声大哭。
“依我看,教授的死,一半也是为了向这位姓孟的学生谢罪。”李匡仁叹息道。
齐依萱百感交集,不由得越哭越伤心,肩头抽动着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重新一片空白……正哭得昏昏沉沉间,楼梯一阵乱响,齐依萱再一次吓得面容失色。
“不用怕,是我们的人。”李匡仁探头一看后安慰道。
来的是四名中国人和一名日本人,跟李匡仁似乎很熟悉,低声交谈了几句,开始在房间里到处搜查起来。齐依萱看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声张,只见那名日本人搜得尤其仔细,连齐弘文床上的枕头、被子都用刀划开来翻腾,其它如衣柜、抽屉等处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齐依萱马上想到了藏在自己身上的那支无头钢笔,心里猛地一跳。
搜查的结果一无所得,日本人叽哩咕噜一声命令,意思要把齐依萱带走,幸亏李匡仁连忙上前阻拦,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梅机关出张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亮了一下。
“宋科长已经同意,由我护送齐小姐去吴江,”李匡仁与一名油头粉面的特务交涉道,“通行证都办好了,你们可以马上去核实。”
那名特务用日语跟日本人解释了一番,一干人等这才蜂拥而去。
“都看到了吧?”李匡仁苦笑着对齐依萱说道,“你无论如何不能再呆在这里了,现在不单共产党可能会再次找上门来,日本人方面也不一定放过你,据我所知,齐教授应该还有一些……未尽事宜……所以你一定要乘他们还没醒过神来的时候马上远走高飞。”
齐依萱再次想到了口袋里的钢笔,但随后想到父亲的后事不知道会如何安排,而自己又必须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由得伤心欲绝,再次掩面痛哭。
天蒙蒙亮的时候,虎丘花农的小船如约而至,吱吱呀呀地停靠在后门边。
这是一艘看上去非常干净的小木船,平时主要用来装运虎丘一带盛产的茉莉花、白兰花,所以现在即使是空船,依稀还能嗅到一丝丝残存的花香。摇船的是一对父子,父亲名叫钱三官,是个一脸憨厚的农民,儿子大概十七、八岁,基本上像哑巴一样没开过口,俩人轮流摇橹,小船一刻不停地顺水而行,速度倒也不算慢。
齐依萱坐在船篷内,眼望两岸的房屋纷纷后退,脸上的神情除了悲哀,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苍凉和忧愁,李匡仁看在眼里,心里也颇不好受,一阵阵酸楚似波浪般袭来。船篷用双层竹篾编成,中间嵌以箬叶,表面涂以桐油,既可遮风避雨,又营造了一方温馨的小天地,当然,现在处身其间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享受这样美好的氛围。
齐依萱的一句话,就问得李匡仁如坐针毡。
“小李,你为什么还要为日本人卖命呢?”齐依萱问得轻描淡写,脸上也毫无表情。“你看看我父亲的结局……”
李匡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滑头话: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中午时分,船家父子歇息打尖,一人吃了两大块由米面、麸皮、豆饼和菜叶等物混合后蒸熟的糠饼,渴了便直接从河里舀水来喝。糠饼黑乎乎的,质地粗得像是由一把沙子捏成的,老实巴交的钱三官说,这玩意儿,以前我伲乡下人是用来喂猪的,可现在,就是这样的猪狗食也不敢尽兴吃。
“你看,连农民都没有粮食吃,实在是荒唐啊。”李匡仁摇头感叹,将携带的压缩饼干分了几块给父子俩。
齐依萱嚼着干巴巴的压缩饼干,突然想到这肯定是日军的给养,心里马上百感交集,眼里几乎又要垂下泪来。
“吃吧,别多想了。”李匡仁看在眼里马上轻声宽慰。
下午,船家父子稍显力乏,李匡仁自告奋勇上前顶替,谁知摇橹的动作看似简单,其实相当不易,一推一拉间的力道必须恰到好处,李匡仁摇了半天,船身只是乱晃,不肯前进,一用蛮力,木橹则干脆脱落。钱三官现身说法,传授了几个诀窍,李匡仁仔细揣摩,这才掌握了要领,船身歪歪扭扭开始前行。
船到横塘镇,遇到了第一个水上检问所。小船靠岸接受盘问,李匡仁交验了自己的证件和齐依萱的“善良之市县民证照”,又拿出那份梅机关出张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盘查的和平军士兵一看上面有特务班班长市川修三的签名和私章,马上挥手放行。
接下来遇到的第二个关卡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甚至还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这个检问所规模比较大,是一所傍河的房屋,里面驻扎着三、四名日本兵和十几名和平军,上岸一看,原来正好位于竹篱笆的隔离处,所以双向来往的农人特别多。李匡仁告诉齐依萱说,现在清乡行动虽然还未正式开始,但很多重要地段的竹篱笆已经搭建完毕,严禁民众擅自穿越,违者格杀勿论。
“哎呀!”齐依萱突然一声惊叫。
不远处的篱笆上挂着两颗黑乎乎的人头,在太阳的暴晒下皮开肉绽、龇牙咧嘴,看上去显得异常恐怖,旁边还挂着一块木牌,上书“钻篱枪杀”四个大字。再看稍远处的地方,篱笆上还绑着一名早已气绝的大肚子孕妇,袒胸露腹,令人惨不忍睹,特别是高涨的腹部血肉模糊,显然是被鬼子的刺刀直接捅死的,而且是连带腹中胎儿一起捅死的——齐依萱当下浑身颤抖,两腿一阵阵发软,几乎有点站立不稳。
“别害怕。”李匡仁一把挽住齐依萱的胳膊。“别往那儿看。”
李匡仁告诉齐依萱说,这该死的篱笆把农民的田地一隔为二,许多人家为了耕种另一半甚至要绕道几里路通过检问所,所以不得不冒险穿越篱笆,只是一旦被发现便会丢掉性命,而且还要被斩首示众。
检问所门口排队等候过关的人很多,李匡仁带着齐依萱和钱家父子穿过队伍,直接走到一名小头目样子的汉子面前,递上自己的证件和通行证。
“原来是自己人啊。”小头目面色松弛了一些。
“是啊,自己人,”李匡仁递上一支香烟,“我是送人去吴江,执行任务。”
“咦,这人怎么不像男人?”小头目看到齐依萱时叫了起来。
齐依萱虽然穿着父亲的西服、戴着李匡仁的帽子,但伪装得很不成功,面容和体态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这下惹来了麻烦,不远处的一名日本兵听说是冒牌货,马上来了兴致,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非要当场搜身不可。
听说搜身二字,齐依萱马上急白了脸,再看那名日本兵一脸淫亵的坏笑,更是吓得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地往李匡仁身后躲。
“太君,我是梅机关的人!”李匡仁急忙递上自己的证件。
一脸下流相的日本兵一手推开,根本不看证件,嘴里不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