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花火 大合集-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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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深了的时候,大海变成灰色。我和她坐在秋千架上,她把发带取下,让长发在风里飞扬。我问她是否已经习惯了拥有如此多的——多达数十个——听众,她侧过头来,微笑一下。无所谓了。她说。现在工作稳定了,只想好好弹曲子。
她第一次和我说起了过去,她说,她的父亲,一个一生痴迷于象棋的老男人,在某天夜晚听罢一个著名的竖琴演奏家——以鬈发、大手和额上的一条烧伤之痕为典型特征——的演奏之后,便走火入魔地爱上了竖琴。为了让她学竖琴,她父亲卖掉了她母亲的梳妆台和她爷爷传下来的镶红宝石的烟斗。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在戒掉烟的第三年,他就成了沙鸥。
画眉鸟?我问。
她点了点头,说:我故乡的习惯说法。一个人死了,就会变成沙鸥。
那天晚上,出于一个游戏的念头,我以她为题写了一篇稿子。在稿子中,我将她的身世描述得极为神奇,将她的琴技大加褒扬。一个海滨小镇上,一个身世曲折的美丽竖琴女郎的传奇故事。我如是写罢,第二天便将这篇稿子寄给了我在首都认识的一个地理杂志编辑,要他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发表这篇稿子。
初冬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耀武扬威地来到了小镇上,由于汽车过于跋扈宽大,以至于小镇的道路无法行驶。一群穿黑色西服扎黑色领结穿黑色皮鞋的人来到了酒馆三楼。一个长鹰钩鼻的男人在所有客人惊异的目光交集下,走到她的面前。你好。他说。我是A,我想跟你谈一谈。
岛屿云烟 第一部分 潮汐空城(3)
她的脸色变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我望了一眼。A是首都著名的音乐制作人,经其手成名的乐者与其前任妻子们的个数都足以令人惊叹。A稳稳地站着,伸手揪了揪领结。我想跟你谈一谈。他重复道。
她似乎就是一夜之间成名的。几天后,我和我的水手朋友们在海滩边下棋时,就看到有工人在海滩边上架起大幅海报。她的脸赫然出现在海报上,发型和衣服都变得堂皇烂漫,使她的姿容看上去高贵不可侵犯。海报下端,很显然是经过精心揣度的广告词言简意赅的展示了她的优点:与我曾经描述过的优点吻合,不过措辞远比我的巧妙而吸引人。
她的唱片也随即出现。在唱片中,她所弹奏的曲子已非酒馆三楼所听到的那个样子。精致,完美,圆润,像是用酒精棉花擦洗过的广告牌一样崭新亮丽,绝对没有任何瑕疵,旁边还有无数乐器为之附和为之伴奏。与广告中展示的一切商品一样精美到极致。在唱片的包装封面中,她穿着仿古长袍,略带惊慌地看着镜头。在宣传语中,一些显然是经验丰富的操刀手将她的优点以及煽情的方式描述得绘声绘色。
转年的春天,报纸上开始出现了关于她的报道。我曾经在信中大肆吹嘘的她的传奇身世,被原样照搬上了读者视线。在其他几份报纸中出现的她的故事则更远为精彩。没来得及报道她身世的报纸随即开始探索她的情侣、她的个人爱好等等。几份严肃的报纸援引了几位音乐评论家的话说:这个古典竖琴女子的出现,意味着,古典音乐在这个时代的复兴。另几份报纸上的另几位专家则说,她的竖琴曲与文艺复兴一样,是在旧时代的形式上涌现的新时代精神。
她离开小镇已有一年。而我的地图绘制工作早已完成。我向工作的地方请了长假,在小镇上度过了第二个冬天。我偶尔会路过她家门口。那儿已人去楼空,紫苑菊已经枯萎,小径上还残留着紫色芳菲点滴。路旁树立着她的大幅海报,她依然不自然地微笑着。就像秋天的时候,我坐在秋千架上,看到她笑的样子。
她最初的听众,即我以及我的那些朋友们,在她成名之初,还几次三番地组织了关于她的俱乐部和沙龙,集体聆听她的唱片,并给出意见。我们像一群苛刻的评论家,摆弄着自己三脚猫的音乐常识,对她的竖琴演奏评头论足。这一俱乐部随即因她的成名而声名远播。不断地有后续者加入,使俱乐部日趋发展壮大。随着时间流逝,俱乐部开始产生了定期的聚会。一群年轻人成为了聚会的主力。他们风风火火地歌颂着她,唱歌,写诗,画她的漫画,朗读她的生平,等等。一个少年去当地镇政府注册了以她命名的俱乐部,自任部长,并接受了首都来的某报社的采访。而我以及我的那些朋友们,则由于不想交纳俱乐部会费以及参与定期的俱乐部聚会,而未被纳入俱乐部行列。
第三年春天,她参演的一部电影在小镇上映。作为客串出演的她扮演了一个印度公主,骑在大象上,有宫女为她打起巨大的伞盖。在伞盖的阴影下,她依然保持着那样不知所措的表情。敏锐的记者纸随即描述出她和在电影中扮演一个王子的男演员的绯闻。在她的照片旁放上了那个男演员的照片。那个男演员比她大二十岁。
再一次看到她是那一年秋天。我在花圃中的秋千架上,望着香子兰树。踏沙的声音令我回过头来,我看着她背着那棺材一样巨大的竖琴匣,出现在我面前。
岛屿云烟 第一部分 潮汐空城(4)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左眼角多了一条痕。神色比以前要从容许多。我咳嗽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抿着嘴,亦一声不出。
你好。我说。好容易憋出一句。
你好。她回答。
回来了?
是的。
度假吗?还是拍电影?
回来了,不出去了。
为新唱片录制操心?
不是的,没有唱片了。没有了,结束了。
我第一次进入了她的木屋,她坐在窗台上,紫苑菊像紫色的溪流一样随风发出细微的潮动声。远处,大海的潮汐不断起伏。她伸出手无意识地摸了一下眼角,然后看着我。
事情出在夏天。她说。在首都录制新唱片的她,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一名竖琴大师。鬈发,大手,额上有痕。那个她父亲崇拜得走火入魔的大师,手端着甜酒与她聊天,微笑。她感到全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她扯起自己白色的袖子,要求大师为她签名,恳求大师能够指点她关于竖琴的技法。大师微笑着,说:一会儿,你到我的房间里来。这些都没问题。
后来呢?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后来,在他房间里,我甩开他的手,打了他一耳光,往房间外面走。他拿起玻璃杯,砸在我的左脸上。看,这条痕。看到了吗?
她的事业毁了。唱片的录制被通知停止。她背起了她的匣子,离开了首都。糟糕的还不仅如此。在回来的路上,她说,她发觉她的左耳听力逐渐减弱,而右耳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失去听力。一切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像海面上的泡沫,伸出手去,却无法捕捉。
我安慰她说,应该是错觉。她笑笑说大概是。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问:想听我弹琴吗?如果我聋了,就再也弹不好了。你也听不到了。
她又弹起了那些以海洋为主题的曲子。全神贯注地用手指、用羽管拨着琴弦。我听到大海的声音在浮动。夕阳从树间流下最后的斜晖,在紫苑菊上盘旋。云山升起的时候,夕阳被渐次淹没。木屋中忽然就被朦胧的昏黄色笼罩。
琴声越来越远,我回过头,看到她的手指,力度渐次轻柔地拨弄着琴弦。到了最后,仿佛失去力气一般,她闭上眼睛,手指停留在了琴弦上。她的手指不动了。她将额头靠在琴的立轴上。长发自脸侧垂下。
我扶起她,将她安置在床上。她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那窗口的竖琴。我站起身来,关掉电灯,退出木屋。直到我关上门之前,她都在看着竖琴。
我穿过香子兰树林,来到了海滩边上。地上有废旧的报纸被吹动。天空已经变灰,秋季的大海潮汐翻涌,鳞片般闪烁而起伏的海水,不断奔来又不断远去。我抬起头来,看到灰色的天空上,一只灰色的沙鸥,双翼剪着略带咸味的疾风,在海面上飞速地滑翔。一片浪花涌起之后,它扬起翅膀,向西边的天空飞去。
我在堤坝上坐下,双脚悬空。海水在我的脚下翻涌。月亮缓慢地自海上升起。海浪在月亮的力量下,似乎平静了一点。一起,一伏。月亮的倒影抖动着,支离破碎。
一颗流星倏然划过长空,速度快得使心都怦然跳动。干净的海风拂过我的发丝,令我背后的公路上的树丛,都响起潮一般的声音。
岛屿云烟 第一部分 蔷薇箜篌(1)
他死于那年深夏的一个黄昏。与他一起处死刑的还有另外两个男子。那一个清晨的天晴云朗对喜好看热闹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以至于从早上起刑场旁就冠盖云集。那一天刽子手显得格外和蔼,在吃午饭的时候还和他开了几句玩笑。他持续着自春天以来深远的缄默,只是不断摇头示意刽子手为他挠一下后背。那折磨了他一年的桃花藓每逢夏季便如野草般丛生。新浆洗的白麻布衣使他的肌肤倍感不快。到了下午,长安的天上流云密集。一整个夏季不曾看到雨水的民众抬头观望,唯独他低下头来,将脖子轻轻搁在了断头台上。黄昏时分,细雨斜斜地飘落,在东风之中摇曳着打湿了他的白麻布衣。他温和的风度使刽子手及旁观的众人肃然起敬。穿褐色布裙的老妪甚至抹了眼泪。十九年后,当新朝廷的史官问起当年的掌故,还会有被访问的长安居民回忆说:他那一天穿着白布麻衣,长发飞扬,站在雨里飘飘欲仙。当他的首级被明亮的刀光击落时,他的血液被雨水迅速稀释流淌到长安的黄土地上。站得近的人们,立刻就闻到了浓郁的蔷薇花香。
十九年后的刽子手已经垂垂老矣。当那个自称史官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得不眯起眼才能看清对方的模样。如果他睁大眼睛,所看到的只能是一片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