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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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浸有动物标本的玻璃瓶打碎之后,甲醛流了出来,发出难闻的气味,然而,那种难闻的气味,比起有些标本的丑恶来,那简直不算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我足尖之前,有一条大蜈蚣的标本,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大的蜈蚣,它足有两尺长,背上红蓝交界,颜色鲜明,身体的两旁全是脚。看到了之后,令人不期而然地感到全身肌肉在收缩,可是,比起那几只蜘蛛来,我却又宁愿选择那蜈蚣了。
那几只蜘蛛,大小不同,最大的一只,足足有拳头般大,足上有著一寸来长的暗红色的长毛,还有一只蜘蛛,背部的花纹,十足是一个人的脸孔。
我自然知道叶家祺在大学中读的是生物,读生物的人,自然要搜集各种各样标本,但是,他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找到这许多可怕的东西的呢?
当我在慢慢地打量著他书房中这许多标本之际,他开始呻吟。
我绕过了那条大蜈蚣,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望了望我,又望著书房中凌乱的情形,苦笑了一下:“我刚才有点失常,是不是?”
我并没有回答他,如果刚才他那样,只算是“失常”的话,那么,甚么样的人才算疯狂呢?
我的不出声,分明使他十分不快,他道:“你这样望著我干甚么?每一个人都有情绪激动的时候,这又有甚么奇怪的!”
我不知对一个有著间歇性神经失常的人(当时我如此肯定),是不是应该直截地向他指出这一点,但是我却感到,叶家祺像是知道自己的失常,而且,他还竭力地在掩饰著他的失常!
这种明知自己有错,但是却还要不住掩露的行为,我最讨厌,我一声冷笑:“家祺,你不是激动,你是神经失常!”
叶家祺猛地站了起来﹔“胡说,胡说!”
我冷冷地道:“你刚才差一点将我捏死!这是由于你情绪激动么?还有,前几天,你到王家去,操著刀,还砍伤了人,这也是情绪激动么?”
在我毫不客气地指责著他的时候,他的眼球乱转著,叶家祺从来就是一个十分诚实的人,可是这时的神情,却十足是一个被捉住了的待审的小偷。
等到我讲完,他突然低下头去,而且,用手捧住了自己的头,喘著气:“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他说“不会的”,那分明是他抵赖,这令得我十分生气。但是,他又说“我不相信”,这又是甚么意思呢?这实在令我心中起疑。
我拉了一张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道:“家祺,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
“这是甚么话,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那就是了,家祺,你如今有麻烦了,很大的麻烦,你立刻和我坐夜车到上海去,我认识几个第一流的精神病专家──”
我还未曾讲完,叶家祺已然叫了起来,道:“别说了,我不要甚么精神病专家,我没有病,我根本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正常人!”
叶家祺说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我却可以肯定他绝不正常!
我摇头著:“家祺,你这样讳疾忌医,对你实在没有好处的。”
叶家祺尖声叫了起来:“我没有病。”
我也尖声道:“好的,你没有病,那么我问你,你为甚么操刀杀人?”
叶家祺转过头去,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是我却听得他在不住地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斯理,我疲倦了,我要睡了!”
他竟然对我下起逐客令来了!
这实在使我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我道:“好,今夜你休息,可是明天,我绑也要将你绑到上海去!”
我大踏步地走出了他的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才一走出来,几个男佣人便悄声问我:“大少爷怎么了?”
我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我蹑手蹑足地来到窗前,向里面偷窥。
只见叶家祺仍然呆若木鸡地坐在椅上,过了好久,直到我弯著身子,已然觉得腰酸背疼了,我才看到他站了起来,他站了起来之后,行动却没有甚么异样,只见他将倒了的标本架扶起来,又将跌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拾了起来重新放好。
我仍然在外面注意著他的行动,他将可以拾起来的东西,都拾了起来之后,坐在书桌的面前,双手支著头,又坐了片刻。
然后,只见他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十分愤怒的神色来,伸手“叭”地一声,在桌上击了一下,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小团被捏得很皱了的纸团来,看了一下,将纸团用力抛开去,跌在屋角。
他向房门走来,打开了门,我连忙闪过了一边,不让他看到。他走出了几步,那几个男工人一齐恭手侍立,道:“大少爷,老太太吩咐──”
叶家祺怒道:“别管我,我爱上哪里,就上哪里!”
那几个男工连忙道:“是!是!”
叶家祺也不再去理会他们,迳自向前,走了开去。
我连忙向那几个男工,打了一个手势,他们向我奔来,我沉声道:“你们吩咐下去,是我说的,不论他到哪里,都不要阻拦他。”
那几个男工,现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来,我已顿足道:“照我的吩咐去做,听到没有!”
他们几个人只得道:“是!是!”
我已疾闪进了书房,在尽角处,将那个纸团拾起,并且展了开来。
那是一张十分普通的白报纸,上面写著几个字,是用铅笔写的,十分潦草,我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来那是“我们来了”四个字。
在那四个字之下,另有一行小字,是“福盛旅店三○三号房”。在那行小字之下,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符号,那符号像是一只僵直了的蜘蛛,看来给人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
我将纸折好,向外走去,已有男工来道:“大少爷又驾著车出去了。”
我略呆了一呆:“你们谁知道福盛旅店,在甚么地方的?”
一个车夫用十分异样的眼光望著我:“卫少爷,福盛旅店在火车站旁边,那是一家十分肮脏的小旅店,是下等人住的。”
我道:“我相信你们大少爷,是到福盛旅店去了,你准备车子,我们立即就去。”
那车夫道:“好,可是,要告诉老太太么?”
我摇头道:“不必了,你们老太太,已将大少爷完全交给我了。”
我和那车夫,匆匆地向外走去,我上了车,车夫赶著马车,便离开了叶家,这时,夜已十分深了,街头十分静寂,几乎没有甚么人。
是以,马蹄声敲在街道上,发出的声音,也格外冷寞和空洞。
等到我们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天似乎在下著雨夹雪,天气十分之冷,但是我仍然不断地探头外望,因为我希望可以在半路上看到叶家祺。
但是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却发现不了甚么,一直到我到了福盛旅店的门口,我才肯定叶家祺真的是到这所旅店来了,因为他的汽车就停在门口。
那车夫讲得不错,这是一个十分低级的小旅店,以致叶家祺的那辆汽车,停在门口,看来十分异样。
那家旅店的门口十分污秽,里面的一切,全都极其陈旧,充满了霉黑的阴影,一盏电灯,看来也是半明不暗的,我走了进去,柜后一个茶房向我懒洋洋地望上一眼。
我向他身后,墙上所挂的许多小竹牌上看了一眼,在“三○三”号房之下挂的小竹牌上,写著“陶先生”三个字。叶家祺的车子既然在门口,那张纸条上,又写著“福盛旅店三○三”,那么,叶家祺如今一定是和那个“陶先生”见面了。
我走到那茶房的面前,道:“三○三号房的陶先生,在么?”
“在,”茶房仍缩著头,姿势不变地回答我:“刚才还有一位先生上去探他。”
我向他点了点头,向楼梯走去,我才走到了楼梯的转角处,突然黑暗之中,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疾伸了出来,抓住了我的衣服。
我给这突如其来的事,吓了一大跳,连忙回过头去,只看到在我的身边,站著一个幽灵也似的女人,她的年纪不很大,而且也不大难看。
但是,她的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她不但苍白,而且瘦,可是她却竭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来,她望著我:“先生,你……你……”(奇*书*网。整*理*提*供)
她一面紧拉著我的衣袖,一面却讲不下去,但是她不必讲明白,我已经恍然大悟了,她是一个可怜的妓女,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她想我作为她唯一的顾客。
我叹了一声,轻轻地拍著她的手背:“不,我要去找人,有要紧的事。”
但她仍然不肯放开,道:“先生,我可以──”
我不等她讲完,便已摸出一些钞票来,塞在她的手中:“你拿去,我今晚有事。”
她接过了钞票,有点不知所措地望著我,而我已趁机用力一挣,挣开了她,继续向楼上走去。
我的脚步踏在木楼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将到三楼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
这旅店的房间,都是用木板来隔开的,而大多数的木板,当中都有著隙缝。当我一登上三楼之际我就听到了叶家祺的声音。
我只听得他在忿怒地叫著:“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怎能这样。”
接著,是一个相当苍老的声音,讲了几句话。
我一听那几句话,便不禁陡地一呆。
那几句话我没有一个字听得懂,我竟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而在我一呆之际,立时便想起我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一老一少两人来。
那几句话,似乎和那一老一少两人在火车中所说的话,属于同一种语言的范畴的。
我连忙加快了脚步,到了三○三号房的前面,从板缝中张望进去。
我看到了叶家祺,也看到了在房间中的另外两个人!
那两个人,正是我曾在火车中遇到过,曾和他们发生过小小争执的那一老一少!
当时,在火车之上,我就觉得这两人,神情十分诡异,这时,在黯淡的电灯光和简陋残破的低级旅店的房间中,他们的神情,看来更是诡异莫名。
那个老者仍然在继续讲话,一面讲著,一面在指手划脚,神情十分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