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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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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鼎大计,因胡林翼去世,左宗棠无望,曾国藩冷淡,无疾而终。

谁都清楚,三人缺了任何一个,都干不成。楚军规模太小,没有湘勇加盟,最好不问。

但问鼎的小打小闹,还没有完。太平天国被镇压后,湘官集团大员曾国荃、彭玉麟、鲍超'6'等人密谋,决定拥戴曾国藩自立。

这天夜里,高级将领30多人齐集大厅,打算重演“赵匡胤黄袍加身”。曾国藩早有预料,他赶紧挂出一副对联,以表心迹,劝手下别干傻事。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一班湘官大员愣住了,不知道曾大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联含蓄得不能再含蓄,但看着看着,他们明白了。“倚天照海”,背靠着天,照看着海,还得靠老天。谁是天?皇帝。当然没想法自立称帝了。

他们哪里知道,曾国藩一生最怕的事,是别人劝他当皇帝。

早年已经有过两次机会。一次是曾国藩劝石达开降清。石达开说他势力雄大,已经举足轻重,为什么不独立出来,与自己联手干?曾国藩马上派兵打他,再不跟他见面。一次是忠王李秀成被俘,他公开表示:愿以长江两岸数10万余部,拥戴曾国藩称皇帝。曾国藩听得心惊肉跳,第二天就给在安庆的儿子曾纪泽写信说:“伪忠王曾亲讯一次,拟即在此正法。”不但没听进去,反而抓紧将劝自己当皇帝的李秀成杀了,好像要灭口似的。

外人看来,曾国藩既不近人情,更不可理喻。

理学大师将自己的情感、欲望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终于让人越看越模糊。

曾国藩为什么生怕别人来劝他当皇帝?

未可问焉

曾国藩与左宗棠同是湘官集团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言一行可以兴邦,一言一行可以丧邦。

所以,当胡林翼将左宗棠的对联给到他后,没有当场答复。

过几天后,胡林翼要给左宗棠回音,曾国藩琢磨着改了一个字:“似可问焉”改成了“未可问焉”。

曾国藩改好后迅速给胡林翼瞄了一眼,马上点火烧掉。

他怕留下证据。

这一改,意思就完全反了。他劝左宗棠不要猛狼打起病虎的主意,放弃倒戈夺权。

曾国藩为什么劝阻,还要烧掉?

与朝廷对他早有防备有关。前面述及,曾国藩第一次督湘勇打下武汉,咸丰帝喜出望外,在奏折上批示说:“览奏感慰实深,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当即发布新的任命,叫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他还对军机大臣们说,军兴以来,出征将帅连战皆败,而曾国藩以一书生,竟能建此奇功。军机大臣出来提醒,咸丰皇帝马上收回任命,而改授“兵部侍郎”空衔。

朝廷对湘勇的态度,一直矛盾加犹豫。一方面,恨不得湘勇强大,可以一夜间剿灭太平军;另一方面,又非常担心它强大起来,某天拥兵自重,挥师北上,将刀架上自己的脖子。

湘勇不是“经制兵”,非国家正式军队,他们跟太平军一样,起于陇亩,经费自理,唯一的不同,是枪口对谁的问题;太平军专心来消灭朝廷,湘勇在帮朝廷作战。

只要湘勇调转枪口,就成了“湘勇天国”。而朝廷在军费、粮饷、编制上,对它根本无法管制,这正是担心的根源。

曾国藩不能说对倒戈夺权之计全无想法。他考虑后,发现不行。根本的原因,(W//RS/HU)首先在自己的旗子上。

1853年,曾国藩一介书生领兵,起兵之时,就在出征檄文道出了他兴师的理由,是太平天国引进“拜上帝教”,根本是个邪教,将中国传统的道统全部破坏了,弄得“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道统既坏,曾国藩要以捍卫文化的名义,来驱邪立正。

为了说明起兵的合法性,他将正义性进一步扩大化,说:“将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天下凡是读书识字的人,都不能再袖手旁观,而应该站出来捍卫道统、文化。而我曾国藩不过是这千百个读书识字人中的一个。

中国古代有名教,名教崇拜文字,认为字有灵性。出师的名义,落纸成文字,既是号令部队的旗帜,也是对外宣传的文告,还是百年后的墓志铭。既不好改,也不能改。

比较三国,蜀国的政治纲领是“兴复汉室”,刘备早期一直打中山靖王刘胜的牌子。但刘备骨子里的目的,并不是要“兴复汉室”,而是要先“三分汉室”,再“自创汉室”。

但口号既然弄得天下皆知,道德正义就成了他的立国之本。为了这个口号,诸葛亮明明知道“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迫于道德前后要保持一致的压力,不得不六出祁山,穷兵黩武,霸蛮去“兴复汉室”,最后将自己弄成个军事实力跟不上个人能力的好战分子似的。

蜀国是被立国之前这个政治纲领拖累亡国的。

曾国藩熟读“三国”,看清了这点。他是文人,通历史,重伦常,内心顾忌感很大,不可能像五代后周武夫赵匡胤上演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自立为帝。

左宗棠极力主荐湘勇倒戈夺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对左宗棠来说,则没有任何道德的压力。

他既非进士出身,也非体制内成长起来的高官。他的民间独立身份一直明显:跟张亮基合作,他是打酱油的;跟骆秉章合作,他是帮忙的。相见则同欢,不欢各分散。他没有发布任何檄文,也没有以任何口号,来号令属下卫道。他所以出山打天平军,目的是“保卫桑梓”,热爱家乡跟保卫政府,没有多少关系。

曾国藩的道,是程朱理学,“存天理,去人欲”。曾国藩将人所有自然的、本能的、真实的一面,全部按照国家意识形态的需要,而刻意地扭曲、改变、掩盖,真实的曾国藩,云遮雾罩,云深不知处。

左宗棠的道,是孔孟儒学,“求真理,立功业”。

信奉“经世致用”,是“求真理”的理论基础,一心梦想做当代诸葛亮,是“立功业”的行动基础。这些都不可能被集权的意识形态所桎梏住。

但曾国藩即使夺权成功,只会被后人归为王莽一类。已经位极人臣,权力的诱惑,无法激发他再生出巨大的贪婪心。而夺权的目的,无非想名垂青史。现在湘勇已经功勋卓著,顺其自然做下去就可以名垂青史,倒戈夺权反倒可能遗臭万年,不如不动。

“不为圣贤,便为禽兽”,就是曾国藩反复权衡倒戈利弊后,得出来的坚定结论。

即使这些顾虑用“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莽撞与冒险可以全部消除,就曾国藩本人受到的教育,也决定他做不出来。

曾国藩受教育路径与左宗棠完全不一样。曾国藩一直是体制内熏陶出来的,儒家文化的孝臣忠君思想,在日夜的跪拜与磕头中,几乎已经沉淀为他的基因螺旋。“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封建官僚的规矩、保守、固化程序,让他瞻前顾后,丧失了“豪雄盖代”的气概。

以曾国藩谨慎的性格,对夺权成功后,能不能稳住阵脚,维系长久,也没有多少把握。湘勇内部有分裂的可能性,淮军势力脱离出去也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八旗骑兵主力在北方依然存在,捻军起义、回民叛乱,西方列强的眈眈虎视,曾国藩都会将它考虑成政治与军事风险。

而且事前他没有这个打算。事非预不立,曾国藩办团练时理想就是卫道,而没有想过倒戈,中途也就没有夹带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比方暗地囤积军队,专留作推翻朝廷用。临时变动计划,会多么粗糙难成啊。

作为湘勇统帅,周全考虑下来,还有一个深层的问题,就是真正的政治纲领,他们没有。

太平天国往小处说有“天朝田亩制度”,往中处说有“资政新篇”,往大处说有人人平等的“天国理想”。

湘勇如果夺权成功,也不过是改朝换代,甚至只是朝代的中期过渡,也就是打倒老皇帝,自立新皇帝,弄出个“后清”政权。这在当时可以过把皇帝瘾。除了叠床架屋瞎折腾,历史进步作用,几乎没有。

不错,曾国藩与左宗棠发起的洋务运动,是经世致用的科学与技术思想的实践,属于新鲜血液,正能量,能引领未来。但纯粹的科学与技术,不能当作引领政权的意识形态。

何况,曾国藩创办洋务运动,目的只在维护政权稳定。1861年,他创办安庆内军械所,是中国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的第一个军事工业企业,只生产子弹、火药、枪炮。这与左宗棠创办甘肃呢织总局,专注民生大异其趣。而不着眼民生,先军政治,这样的政权没有未来。

事实上,慈禧发动辛酉政变后,之所以垂帘听政成功,正在于对政权制度有创新,她的权力结构,有内阁责任制的特点:皇帝保留问责权,办事实权在宰相手中,五个军机大臣,行使宰相职权,已经打破了皇权独裁。

历史的潮流,天下的大势,逼得皇权现在必须下放分权。19世纪60年代的中国,洋务运动带来新的市场经济初步形态,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民主共和开始萌芽。谁能在意识形态上引领未来,谁就能掌握主动权。

显然,精通传统儒学的曾国藩不懂得这些。他所以办洋务,因为在技术上他信奉经世致用,但作为整个满清王朝第一号的理学大师,在意识形态上,他是集权政治的忠实拥护者。这一点《讨粤匪檄》已经说得很明白。太平天国即使被他定义的邪教,但多少有资本主义的内容。而曾国藩刚好对这些资本主义的新东西最排斥,他用三千年前周朝的“华夷之辨”,来处理中西文化的冲突。用“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拱立一个睥睨天下的天朝上国,这种极度保守的观念,与国门已经洞开,时代需要平等、民主、自由的改革开放意识,完全在反其道而行!

所以,湘勇无论是否夺权,无论夺权是否成功,意义都不大。

湘官们密谋问鼎,只能心中想想,变不成行动。

这也注定了,左宗棠还要与朝廷合作。通过政府这个平台,继续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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