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共五部)-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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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过去的都不必说了,以后看你自己,你只要肯尽心尽力,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说句我自负的话,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
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动不已,『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说罢,满斟一杯,仰脸饮尽。胡雪岩当然高兴,陪了一满杯,然后笑道∶『福年兄,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有啥说啥,不要见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说,『胡先生,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只用两个户头,公款用恒记,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我在同兴的户头,决定结了它。』
『结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说,『不必让外头人猜测,以为我们内部生了啥意见。』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顾到自己的面子,当然乐受这番好意,『是!』
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机会,我要告诉下面的「朋友」们,恒记是一家,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才好。』
『就是这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方算好汉。』
说到这里,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勤。在右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加以东家『弹硬』,所以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他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 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胡、古二人,目视而笑。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我们在「打弓」,吉伯特晓不晓得?』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真的「放箭」他也会着急。』
『当然罗!』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
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事情有点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尽自摇头∶『不容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 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好都没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
我要吓他一吓,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
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反响,他这么说便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
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闻所未闻。
最后似感叹,又似遗憾地说,『当初未曾入典当,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还是失策?因为「吃典当饭」与众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优厚,工作轻松,因此吃过这碗饭,别的饭就难吃了!』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爿典当,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业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子。不过人材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本典无可位置,另求发展,也是有的。』
『那么,我倒要请你留意,有这样的人,我想见见。』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地,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见面的,那是陈顺生来探问运货舱位消息的时候,也正是由东印度公司转来伦敦总公司发出的何以今年的丝,至今未曾起运的质问之时,所以,吉伯特一见他的面,便先追问恒记和裕记两处的货色,可曾运离上海?
『明天就要开船了。』朱福年用英语答说,『吉伯特先生,我觉得我对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恒记的东家,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的协议,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这两项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他所缺少的是现金,而这个缺点,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补了。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胡雪岩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败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内。』
『我不需要击败他,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否则,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 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哪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伯特先生,你并没有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这个最后的机会,那么,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
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决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大了。』
『好!』吉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帐面上的『虚好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看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还闹了一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在哪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德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了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后怎么个做法,才是正经。』
胡雪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着便皱起了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象有啥难言之隐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计算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