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赫尔_王荣生_译] 天幕坠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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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仍不相信。“我就是连手脚都卖给你,也不够买全张皮肤,是吗?”
“没错。我说过,这些日子皮肤紧缺,很难收购到。无论是谁,进来卖给我们一个手指,或一颗牙齿,或一只肾,几个小时后就走出去了,没事。皮肤可不同,就和心脏一样,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那么,我全身卖多少钱?”姐姐问道。
“目前的行情是10万5千元。”
“我简直搞不懂,”姐姐叫起来,“我如果卖出全部身体,你才只出10万5千元的价。可是,我只是买皮肤,就要花13万5千元,还外加4千元的手术费。太不公平了!”
“这是做生意,亲爱的,市场有市场的规则。规则又不是我制定的,我只是办事人员。”
姐姐的脸涨得通红,我还以为她会发火,或大哭一场。然而她镇定下来,平静地放下衣袖。“打扰您了。”她说着便从我手中接过卡克大衣,牵起我的手,我俩转身就走。
“等一下,小姐。”
我们回过头来。“什么事?”姐姐问道。
老头用手势示意我俩回到柜台去。他问:“你有亲人病得很重,是吗?”
“是妈妈。”姐姐哭起来了,我也跟着哭了。老头说:“她得了癌症,你们家却没有医疗保险,是这样的吗?”
姐姐点了点头:“医院不收妈妈。没有医疗保险不收,只是给她开了些治不了病的止痛药。妈妈会死的。”
“所以,你想帮助她。你真勇敢,不过,我不得不说实话,即使你出于对母亲的爱,愿意出卖你的全部身体,即使卖的钱足够买她需要的皮肤,也有问题。你多大年龄,亲爱的?12岁?13岁?哪怕是卖身体最微小的部分,卖一个小脚趾或一个小手指,你都至少得满18岁才行,这是法律。明白了吧,你真的是爱莫能助。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过慢慢你就会明白的。”
以后几个星期,妈妈已经病入膏盲了,成天昏睡,只是偶尔醒来咽几口姐姐做的磷虾汤,吞几颗止痛片。她卧床不起,最后一次离开床是爸爸抱她的。那是在她逝世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爸爸决定全家聚餐一次,叫我和姐姐去商店想吃啥就买啥。我们满载而归,什么田鼠煎饼啦、热狗啦、面包啦、豆腐干啦、甜饼啦、红薯啦、卷心菜丝啦。爸爸将妈妈轻轻地搂在怀抱里,我们跟着他爬上楼梯来到阁楼。
爸爸点燃了小炭炉,并为妈妈准备了一个地方,铺上毛毯,堆上枕头作靠背。姐姐做饭菜,父母手握手地呆在一块,我呢,在屋顶乱摸乱动,搅起曾经栖息在水塔下面的鸽子的尸骨,又沿着生满锈的金属梯爬上水塔。登高望远,景色迷人。黄昏暮色中,日光穿越城市,穿越枯干的哈得逊河,干裂开口的巨大河床只有一股涓涓细流,两岸绝壁直耸云霄。对面,高楼林立,沐浴在落日的余辉里,仿若海市蜃楼,高楼之间透明塑料护膜五彩斑斓,艳如圣诞节礼物的包装。
妈妈几乎没吃什么,却笑得很开心。我和姐姐平时少沾油荤,馋坏了,这次肚子胀得鼓鼓的。饭后,爸爸将炭炉子和残羹剩菜端到楼下去。他兴冲冲地回到楼上来,连妈妈对他的注视都没有注意到。只见他挥臂伸向夜空。“瞧,孩子们,”他叫道,“你们现在还看不见,但它就在那儿。”
“什么东西,爸爸?”我问道。
“遮阳幕,儿子,是遮阳幕。快完工了,有好几百万平方英里大,再过两三周就完工了。听说,紫外线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二,不久,你们就可以白天出门了,再也用不着戴帽子、太阳镜、手套,也不会全身涂得油腻腻的了,就像妈妈和我小时那样自由自在的,树木又会长起来的,还有青草、松鼠、青蛙、鹿子、浣熊,动物都是野生的,不是关在动物园的。人人都会又重新住到地面上来,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人。你们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
爸爸描绘的前景令我神往,姐姐却勃然大怒。
“我不听你的!”她吼叫道,“你喝醉了。我知道你在楼下干什么鬼名堂,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酒味。你喝醉了说酒话,吹得天花乱坠,谁又在乎呢?谁在乎那鬼东西遮阳幕呢?你懂道理吗?妈妈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是你的过错。”
姐姐泣不成声,身子猛烈地颤抖,我真怕她会倒下的。爸爸默不做声,木然呆立,望着我们。他刚才谈论遮阳幕时脸上神采飞扬,此时却顿然消失,脸色死一般苍白。最后,他走开了。
“拥抱我吧。”
妈妈全身都在疼痛,我们只好小心翼翼地拥抱她。我的头靠在妈妈的胸前,能够感觉到她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孩子们,”她说,“我想要你们理解爸爸。爸爸和我一样也有病,你们看不出来,但病却是实实在在的,如同高在天空的遮阳幕。他一直在努力恢复健康,但都失败了。他在很久以前,甚至在生你们之前就得病了。我以为我能帮助他康复,可是,光凭爱情是治不了病的。健康来自别处,也许来自人自身,也许来自上帝,我也不知道。知人要知心。你们的父亲是好人,他让我开心的时候多,伤心的时候少。他爱你们是全心全意的,为了你们,为了我,做什么都愿意,这才是最重要的。答应我,我去后你们要爱他。”
“是的,妈妈。”我说。
“米兰达呢?答应我你会谅解他的。”
“是的,妈妈。”她终于答应了。可是,夜里我刚要入睡,便听见她在上铺喃喃自语,轻轻地反复念两个字:
“我不,我不。”
星期四,我们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妈妈去世了。至少那天下午,姐姐忘记了对爸爸的憎恨。我们三人一块躺在妈妈睡过的床上,偎依在妈妈生病期间留在床单上的印记里,多闻一闻妈妈残留的香水味,抚摸妈妈躺过的床单,温暖过妈妈的毛毯,还有妈妈掉在枕头上的几丝头发。妈妈生前希望土葬,但当时不准。于是,星期六爸爸从火葬场捧回妈妈的骨灰,我们将骨灰盒带到乔治·华盛顿大桥,走到桥的中央。桥下面很低很低的地方,淌着哈得逊河的涓涓细流。
夕阳西沉,晚霞满天,犹如调色板绚丽多彩,布满红色、枯黄色和金色的线条。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几英里外正在退潮的大海,暮色苍茫,微光闪烁。爸爸似乎不愿意放弃骨灰盒,但最后还是递给了姐姐。姐姐也是久久地捧着骨灰盒,迟疑再三才交给了我。那东西太小了,我简直不相信竟装下了妈妈,不过,我不想打开看个究竟。我端详了骨灰盒好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还给了姐姐。爸爸点头示意,姐姐便将盒子抛过桥栏杆,骨灰盒在空中滚了几下,转了几转,愈落愈快,转眼就击到水面,溅起细微的浪花,随即沉入河底。
我们不知呆立了多久,一直望着下面的水流。终于,我抬起头来。
“爸爸,那是什么?”
“哦,上帝。”
“那是什么,爸爸?”
爸爸没有吭声。
我们身后,桥上的交通,主要是州与州之间过往的卡车,全都陷于了停顿,人们都下车来观看。
从遥远的地平线到头顶上空,从四面八方,天空充满了躁动。在高高的天空,可能在大气层边缘,一条条亮丽的巨大彩带漫卷、飘扬、扫动,多么神奇,多么美丽!我兴高采烈,没有注意到周围大人们的表情。没人说话。巨大的遮阳天幕缓缓地降落,愈来愈大,也愈发奇美,五彩缤纷,在外层空间蠕动,犹如一个有生命的庞然大物,笨重而又轻柔地落向大地。不一会儿,连晚霞的高空卷云也给遮蔽了。天幕还在降落,遮天蔽日,笼罩世界,这壮观亘古未有。突然,有人叫起来,我一惊,原来是爸爸。
我吓坏了,走到爸爸跟前,脸靠着他。“出了什么事了,爸爸?”我问道。
“是遮阳幕,儿子,”他回答道,“遮阳幕落下了。”
“为什么,爸爸?出了什么岔子?”
这是人人都想知道的问题。附近一位卡车女司机,走回驾驶室,拧开收音机,让车门开着,以便我们大家都能听见。尽管有干扰声,很快大家还是听清楚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一场太阳能风暴经过百年甚至千年的热能积蓄,突然释放,威力之猛,超过人类的预测,更远远超过遮阳幕的防护装置能力。太阳光的凶猛辐射摧毁了遮阳幕的控制系统,将它扯出其运行轨道,驱使到大气层里,正如我们所目睹的,四分五裂碎成大得不可思议的彩色纸条。部分碎片相互摩擦起火,团团火焰忽燃忽熄。碎片向我们徐徐地降落,裹挟着云团,愈显浩大,乃至于遮盖了整个天空。
十万英尺,五千英尺,五百英尺,我的脖子都望痛了。
“完蛋了。”爸爸悄声低语。
“什么,爸爸?”我问,“你说什么?”
爸爸没有回答。我又抬头仰望,只见离我们最近的一块遮阳幕碎片,恐怕有曼哈顿那么大,刚刚落在悬塔顶上。薄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双分子薄膜被金属塔体绊了一下,转瞬又无声地飘忽,继续下落,沿着缆绳静静地向地球滑行。爸爸抓住我和姐姐,用身体挡住我们,其实毫无必要。当遮阳幕接触到我们时,我们仅感觉到一种转瞬即逝的张力,随即遮阳幕被自身的重量撕裂,宛若极轻柔的肥皂薄膜在我们周围漫舞。
我举目四望,目之所及,从布朗克斯郊区到大西洋城,从新泽西州到华盛顿山,整个世界都被笼罩了。
我弯腰想拾起一块遮阳幕碎片,但它太柔软,一摸就皱了。
人们纷纷回到车上,开车走了。爸爸牵着我们的手,沿着大桥走回家去,踏碎脚下薄薄的纤维,在身后留下一条清晰的足迹。
“喂,就是那东西,孩子。”爸爸说。
“是什么?”我问。
“还记得我讲的吧,儿子,遮阳幕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现在,事情糟了。不久,甚至连空气都要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