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 (爱与同情)-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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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了又读,一再从头读起。我的双手瑟瑟直抖,有人这样拼命地爱我,
我感到不寒而栗,大为震惊,太阳穴像有铁锤在敲,越敲越猛。
三十二
“好哇,真有你的!现在还穿着衬裤矗在那儿。大伙儿都在对面像痴汉 等老婆那样眼巴巴等你呢。全团的军官都已经入席,只等宴会开始。连巴林 凯都到了,上校随时随地可能驾到。你知道,要是我们这号人晚到一会儿, 这头癞蛤蟆会演出一台什么样的好戏!所以费德尔赶快特地派我过来瞧瞧,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你却站在这儿,念甜甜蜜蜜的情书??好了,赶快 走吧,快点,快点!弄不好咱俩都得狠狠地挨顿训斥。”
说话的是费伦茨,他像阵狂风似的冲进我的房间。一直等到他那只像熊 掌一样沉重的大手亲热地打到我的身上,我才发现他。起先我什么也不明白。 上校?派他过来?巴林凯?啊,是这么回事,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了:欢迎 巴林凯的晚会!我急急忙忙抓起裤子,上装,以我在士官学校训练出来的速 度把所有的衣物机械地抓来穿上,心里不大明白,我究竟是怎么穿的。费伦 茨神气古怪地盯着我看。
“你这是怎么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是从哪儿得到什么不好的 消息了?”
我连忙搪塞过去:“没有的事。我就来。”三脚两跳,我们就到了楼梯 口,到了那儿我又猛地一下转过身去。
“真是活见鬼,你又犯什么毛病了?”费伦茨在我背后愤怒地大吵大嚷。
可是我只是很快地把我忘记了撂在桌上的信拿过来,塞进我胸口的衣袋里。 我们的确是在最后一瞬间进入大厅的。在长长的马蹄形的桌子旁边围坐着全 团军官,可是,上级军官没有入座,谁也不敢纵情欢乐,大家都像小学生似 的。上课铃已经响过,老师随时都可能走进教室来。
勤务兵已经把大门打开,团部的军官已经走进大厅,脚上的刺马针踩得
叮当直响。我们大家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站着行了一个“注目礼”。上 校在巴林凯的右边坐下,巴林凯的左边则坐着军衔最高的少校,席上立刻活 跃起来,盘碟汤匙,叮叮当当,大家又说又喝,七嘴八舌,乱成一团。只有 我一个人神不守舍地坐在这一群轻松愉快的伙伴当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摸 着我上衣的某个地方,那儿有什么东西在砰砰直敲,不断跳动,宛如我的第 二颗心。每次我伸手去模,隔着柔韧的呢子我都感到那封信在哗哗剥剥地响, 活像一蓬扇旺了的火。是的,信在那儿,就在紧贴着我胸膛的地方轻轻蠕动, 宛如一个活物。别人安安稳稳地聊天,津津有味地咀嚼,而我什么也想不起 来,只想着这封信,只想着写这封信的人所处的绝望的困苦境地。
侍者白白地给我上菜。我什么菜都碰也不碰,搁在面前。这种内省静观 的状态,宛如睁着眼的睡眠,使我动弹不得。我听见身边左右都是模模糊糊 的人声笑语,我一点也听不明白,仿佛他们大家都在操一种外国语言。我看 见我的面前,我的旁边,全是一张张脸,一撮撮小胡子,一双双眼睛。鼻子 啊,嘴唇啊,制服啊,全部黯淡无光,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橱窗里的陈列品。 我身在此地,可又心不在焉。我呆若木鸡,可大脑活动一刻不停,因为我还 一直在用无声的嘴唇喃喃地重复信中的个别词句。有时候,我记不清下文, 或者思路乱了,我的手就一颤,直想悄悄地伸到口袋里去,就像在士官学校 上战略课的时候,偷偷把禁书掏出来看一样。
这时有把餐刀当的一声,使劲地敲在玻璃杯上。这把锋利的钢刀一样, 仿佛斩断了嘈杂的喧闹之声似的,顿时鸦雀无声了。上校站起身来,开始发
表演讲。他一面讲话,一面双手用力地撑着桌子。他那壮实的身子前后摇摆, 就像骑在马上一样。他喊了一声“弟兄们”。这生硬刺耳的一声呼唤算是开 场白,接着他用特别抑扬顿挫的声调,吟诗般地把他精心准备的这篇席间演 说讲了出来。R 这个卷舌音听起来就像擂起了冲锋的鼓点。我使劲地听着, 可是脑子听不进去。我只听见个别的字句隆隆作响,震人耳膜。“??军队 的荣誉??奥地利骑士的精神??对团队的忠诚??老伙伴??”可是另外 一些轻声细语夹杂在这些词句当中,轻悠悠地、飘忽无定地在低声哀求,充 满柔情蜜意,宛若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在我内心深处,那封信也在跟着说话。 “无限钟爱的心上人??你不要害怕??倘若你拒绝给我爱你的权利,那我 不可能再活下去了??”这时又响起了费劲地发出来的卷舌音 R。“??他 在远方并没有忘记他的弟兄们??没有忘记祖国??没有忘记他的奥地 利??”可是另外一个声音又夹杂进来,像一阵呜咽,像一声窒息的呼喊: “我只要求你允许我爱你,??只要求你给我一个表示??”
这时已经响起一片“万岁、万岁、万岁”的吼声,宛如礼炮发出的轰鸣, 上校举起酒杯,大家似乎被这高举的酒杯从椅子上一把抓住,腾地跳了起来, 笔直地站在那里,隔壁房间里突然喇叭齐鸣,奏出预先约好的欢庆曲,“祝 他长寿”。大家都跟巴林凯碰杯祝酒。他只等像纷纷下落的冰雹似的欢庆曲 奏毕,然后轻松、潇洒、幽默地致答辞。他说他只想讲几句朴实无华的话, 只想说,不论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他在哪里也没有像在他旧日的弟兄们当中 那样舒畅。说着,他的答辞已经结束。末了他高呼:“团队万岁!我们无上 仁慈的三军统帅、皇帝陛下万岁!”施泰因许贝向号手们发出第二十信号, 立刻又奏起一首欢庆曲,于是大家齐声合唱人民颂歌,接着又唱起奥地利各 团队非唱不可的一首歌曲,在这首歌里,每个团队都可以以同样自豪的心情 称呼自己团队的番号:
“我们属于奥匈帝国。 轻骑兵团??”
然后巴林凯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手里拿着酒杯,和每一个人碰杯。我的 邻座使劲地碰我一下,把我惊醒。我顿时感到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瞅着我,向 我致意:“祝你健康,伙计。”我惶惑地点头回礼,一直等到巴林凯已经站 到下一个人身边,我才发现,我忘了跟他碰杯。可是一切已经又消失在五颜 六色的浓雾之中,这阵浓雾把众人的脸和军装都稀奇古怪地搅成一团,模糊 难辨。该死的——怎么搞的,我眼前一下子升起了一股蓝色的烟务,莫非别 人已经吞云吐雾地抽起烟来了,所以我突然之间又躁又热,感到憋气!喝点 什么,快喝点什么吧!我一口气灌下了二杯,也不知道我在喝些什么。先把 嗓子眼里的那股苦味,那股想吐的劲头冲走再说!自己赶快抽支烟吧!可是 等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香烟盒时,我又感到了上衣里面沙沙作响的东西:信! 我的手一颤,缩了回来。我再一次透过这嘈杂喧闹的人声,只听见抽抽泣位、 哀告恳求的话语:“我只要求你允许我爱你??我也知道,我这样向你身上 硬凑,完全是痴心妄想??”
可是这时候一把叉子又一次敲在一只玻璃杯上,要求全场肃静。这次是 冯德拉斯切克少校。他总是利用每一个机会,编几句幽默风趣的诗句短曲, 发泄一下他的诗兴。我们大家都知道,只要冯德拉斯切克一站起来,把他那
威风凛凛的小胖肚子往桌上一靠,然后眨已着眼睛,装出一张狡黠的面孔, 那么同人晚会的“欢快部分”就开始了,而且不可阻挡了。
少校这时已经摆好姿势,他那双稍稍有点远视的眼睛上已经戴上夹鼻眼 镜。他虚张声势地打开一张对折的大纸。这是一首必不可少的应景诗,他认 为用这种诗可以使每个节日盛会增光添彩,这一次是试图以“一触即发”的 戏谑玩笑勾画出巴林凯一生的历史。也不知是出于下级的礼貌还是因为他们 自己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我邻座的几位,每听到一句弦外余音总是殷勤又客 气地哈哈大笑。最后,画龙点睛之笔终于来到,全场大声喝彩,爆发出“好 啊,好啊”的喊声。
可是一阵恐怖的心情一下子攫住了我。这种粗鲁的笑声像一只利爪紧紧 地抓住了我的心,因为如果有一个人正在呻吟,正在忍受难以估量的痛苦, 我们怎么能这样放声大笑?有人正在沦于毁灭,我们怎么能用这些恶俗的玩 笑来互相逗趣,互相揶揄?我知道,等冯德拉斯切克的废话一完,马上就要 开怀畅饮,高声谈笑,消磨时光。大伙将放声歌唱,歌唱《拉恩河上的女店 主》里最新的几段歌词,并且大讲笑话。大家就笑啊,笑啊,笑个不停。蓦 然间,这一张张闪闪发亮的好心善意的脸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不是在信上 写了,只要我送张纸条去,只要我送一句话去就行了吗?我是不是到电话机 那儿去给城外打个电话?我可不能让别人这样等啊!我得跟她说点什么,我 得??
“妙啊,妙极啦!”大伙连连喝彩。四五十个性情开朗、喝得微醉的男
子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碰得椅子噼里啪啦,地板轰轰隆隆,尘土飞扬。少校 得意扬扬地站在那里,摘下夹鼻眼镜,把诗稿折好,态度仁慈温厚,多少带 点虚荣心地向那些挤到他身边来向他祝贺的军官频频点头。而我就利用这混 乱的一刹那,不辞而别,跑了出去。也许他们没有看见我离席而去。即使他 们看见,我也不在乎了,我实在受不了这笑声、这种舒适安逸的欢乐情绪, 就仿佛酒足饭饱之后,拍拍肚子,乐不可支。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少尉先生这就走吗?”在衣帽架旁,勤务兵惊讶地问道。见鬼去吧!
我心里暗暗地嘟囔了一句,一声不响,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巴不得马上就穿 过马路,赶快绕过街角,登上营房的楼梯,到我住的那层楼:只求独处,就 我一个人!
走廊里灰蒙蒙的,空无一人,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哨兵踱来踱去,有个水
龙头在哗哗地流水,一只靴子落在地上,按照条例规定,士兵的营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