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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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米德和我刚刚上床准备睡觉时,有人敲门,哈米德起来应门,我们都以为是邻居找我们帮忙或者别的什么。我听到了讲话声,接着便是哈米德回卧室的脚步声,只见他脸色刷白,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他问我要外套,说塔利班在门口等,车子就在门外。哈米德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去。我真想冲出去,请求塔利布不要带走他,放过我们。我们回到喀布尔,为的就是能够平平淡淡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可现在他们又要把他带走。
哈米德处变不惊,淡定地命令我回到卧室去。我穿的是睡袍,不方便向那些陌生人请求,即使在凌晨五点钟这样的时候站在自己家的门阶上也不行。我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抓走哈米德,他并没受到任何指控。来的几个人只是说需要他走一趟,他就只好跟着走了。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随后就倒在枕头上啜泣,一边捂着鼓鼓的肚子,一边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认识一个从巴达赫尚省来的人,他正给塔利班效命。在一本旧笔记本里我找到了这人的地址。他是普勒恰尔希监狱的工作人员。这是一座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监狱,在苏联入侵时期,曾因折磨囚犯手段之残忍而臭名昭著。我不知道哈米德被那些人带到哪里去了,只知道能够帮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你只能叫别人帮你一次忙,多了,对他们自己也危险,所以再去找以前帮忙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能的了。
我与这个巴达赫尚人不怎么熟,可我希望他能看在老乡的分上,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接受我的请求。第二天一大早,醒来之后,我立马穿上蒙面长袍,冒着寒冷的晨风,去找他了。
普勒恰尔希监狱在喀布尔郊外10公里远的地方,我是走着去的。一路上,城市的景象渐渐隐去,接着是一座座的村庄,再后来连村庄都没了,只有几间稀稀落落的泥土房,走到最后,公路也变成了灰尘满天飞的小道。女人真不该单独来这种地方,尤其是在当前这样的环境下。小道不知通向哪里,走着走着,监狱突然从地表冒了出来。卫兵的刺刀和高墙上密布的铁丝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粗糙的泥浆墙面透露着中世纪的建筑风格,上面的瞭望塔阴森恐怖。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被称为阿富汗的阿尔卡特拉兹①,想逃跑是万万不可能的。我走进门卫室,向他们解释了情况,请求跟巴达赫尚来的那个工作人员见一面。一个警卫进去问了。回来后只说了一个词的答案:“不行。”“巴达赫尚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我让门卫将这话转达给他听。难道他就不能发发慈悲让一个妻子去问问她失踪的丈夫的去向吗?我希望这样的激将法能够刺激那个老乡采取某些行动。我是个新婚的穆斯林妻子,从传统文化上讲,不应该独守空房,无人照料。门卫听了似乎觉得羞愧,答应向上司传达我的信息,但那个所谓的老乡还是拒不见我。我能猜出几种原因,一定是我当着他手下的面指责他,让他感受到了羞辱。我被告知几天后再过来。
我只好走回家,又饥又渴,肚子里的胎儿还在乱踢。对于丈夫的下落我一时没有任何头绪。
中午时分,我万分沮丧地到了家。哈米德的一位年长的亲戚刚刚去世,我和小姑子按理应当去参加葬礼以表示慰问。我实在不愿意去,但是,家庭的责任和名誉容不得我不去。那天的葬礼情况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脑子里全是对哈米德的担心,根本容不下其他。正当我心事重重地在一块地毯上坐下来时,一位长者走了过来。原来,虽然哈米德被捕才几天的时间,但消息已经传开了。老人乌黑的眼睛里流露着同情,他一说话,灰色的长须也动了起来,他悄悄地对我说知道哈米德在哪里。据他的一名亲戚称,老人没说亲戚是谁,也没提他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丈夫被关押在情报三处,这是所有情报机构中最为危险的一个。这个部门的工作就是找出政治上的异己,然后将其清除。我开始为哈米德的处境担忧,不过至少知道他在哪儿了。
每天我都到情报处办公室,每天都被冷嘲热讽的门卫挡了回来,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到了第七天,我终于获允入内探望丈夫。他身子本来就瘦弱,这下更是瘦骨嶙峋,背也弯了。整天遭到狱卒的毒打,疼得他直不起身来。发黑的面容在苍白肤色的衬托下越发明显:眼窝凹陷,颧骨凸出。
我们在一张粗糙的木桌边坐了下来,低声聊了一会儿。我多么渴望能抱一抱他,但是,塔利班的监狱不是卿卿我我之地,即使夫妻之间也不行。他跟我说,塔利班让他整夜站在雪地里,白天不停地拷问他,鞭打他。他们问:“你为什么去看拉巴尼?你们那次会面的目的是什么?你跟拉巴尼什么关系?”保卫拉巴尼总统的是来自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的特工,长期以来就有人怀疑许多特工与塔利班沆瀣一气,果不其然。巴基斯坦特工很显然向塔利班透露了拉巴尼见过的人,包括哈米德,当然也很可能包括我哥哥。
离开监狱的时候,一名年长的塔利布过来问我:“如果我们释放你丈夫,你愿意出多少钱?2500美金?5000美金?”很明显,他们已经得知哈米德不是名政治犯。他们会整日整夜地拷问他,而他却什么都不会说,因为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他的羁押给他们制造了创收的机会。如果有钱我真的想给他们,但我实在没有。我们没那么富有,至少在金钱方面我们实实在在是贫穷的。即使能够通过我哥哥从巴基斯坦汇钱过来也不大现实,塔利班已经破坏了银行系统,汇款或者借出大笔现金已经不可能了。我就是付不起赎人费,这也是令我愧疚一辈子的痛。
遭受那么多的虐待之后,哈米德病得更加厉害了。他被饿得半死,冻得要命,冷气进入肺部,越来越严重,加上日渐衰退的免疫力,与患重病的囚犯密切接触,没地方洗澡,他不幸患上了肺结核。
我拟了一封信,准备递给情报处的执行委员会,恳求他们释放哈米德。在信中,我写道,哈米德是无辜的,他现在身患传染疾病,对其他囚犯的健康构成很大威胁。我亲自将信送至一名狱卒的办公室。他不是个塔利布,而是个戴眼镜的普通工作人员,好像对新上司的许多做法困惑不解。从他的年龄判断,我猜测应该先后效劳过三代主子——苏联人、游击队员和如今的塔利班。
等他从我手中接过信件,我马上讲起哈米德的故事,讲到他的疾病和我们的婚姻。我想博取他的同情,以期他能尽快将信交给委员会。我站在隔板的另一侧,身上穿了蒙面长袍,看着他透过厚厚的镜片读着那封信。读完了,他问:“妹子,这封信谁给你写的?”“我自己,”我回答说,“我曾经是名医学系毕业生。我只想将生病的丈夫从监狱里救出来。”“你丈夫真幸运,有个这么爱他的妻子,还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妹子,如果他们将我关了起来怎么办?谁来救我呢?我的妻子目不识丁,谁来给我写陈情信呢?”说完,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奇怪的叹息,然后把信压到一堆信件底下。毫无疑问,那些信件也是其他救人心切的囚犯们的亲人写的。“请回吧,妹子。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信交给执行委员会的。”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哈米德的性命和自由就全靠那上百封信件之下的那一封了。我知道,戴眼镜的狱卒转交这封信的可能性相当渺茫。
我冒着雪走回家。爬楼梯的时候,我感觉到,没有丈夫的家就像我那空空如也的胃。脚一迈进公寓,哈米德的姐姐赫蒂彻马上跑过来,问我有没有哈米德获释的消息。我没能给她一个答案,只管朝卧室走去,往床上躺下来,强忍住泪水。打了好几个瞌睡之后,我睡着了。过了几个小时,我被毛拉喊“一福塔”(开斋后的晚餐)的声音吵醒。 我饥肠辘辘,便起床到另一个房间去,以为赫蒂彻和孩子们已经在那里吃了,却发现她跟我一样没精神,睡过头了。没一个人做饭,我心里一阵愧疚。这是哈米德的家,我是他妻子,他不在,家里的大小事务就该由我来操持。再说,毕竟是因为我家人的缘故才导致他入狱。于是,我出去买了些大米,肉,拿回来准备煮着吃。赫蒂彻来到厨房,说我有孕在身,不要忙活了,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她从我手中拿走菜刀,切起了洋葱。我陪着她,默默地准备饭菜。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喀布尔的雪下得很大,城市在恐惧和百无聊赖中出奇的死寂。
我噙着泪水,转身对赫蒂彻说:“对不起,亲爱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你家添麻烦。真希望哈米德没有娶我,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痛苦。”她放下刀,拭去因洋葱刺激而流出的泪水,然后抓住我的手说:“好啦,法齐娅,他是个坚强的男子汉,监狱生活只会让他的性格越来越坚强。你不要难过,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才是。他是一名政治犯,不是一名刑事罪犯。”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到哈米德入狱的原因,我惊讶地发现,面对当时的环境赫蒂彻竟然能如此平静,丝毫不慌乱。她本来完全可以对我和我家人怀恨在心,可是她没有。她一直是我崇拜的一个女人,那么坚强、聪明、理智。我被她的话语深深地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继续搅拌着米罐子,以默默的眼神表达我对她的感激之情。
她抱了抱我,然后劝我到餐厅找颗枣子或者水果开斋,说我应该把婴儿的健康放在第一位。
我来到了餐厅,独自一个人坐了下来,童年的记忆刹那间浮现在了脑海。长期没去回忆,那童年的一幕幕此刻在我忧郁的情绪中渐渐清晰。我想到了父亲还健(。电子书)在时在呼利大宅开斋的日子,那几天,我们会拿一块桌布大小的传统小方布铺到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
小方布是当地农村妇女一针一线精心编织的,上面染了红色和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