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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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传学的大杂烩粥。我们种玉米,长出的是抗象虫的苜蓿,闻起来有氯气的味道。我们种橡树,长出的是五十呎高的毒栎,树干足有十呎粗。我们做爱的时候,不知道将来会生出婴儿,还是幼兽,还是雏鸟,还是小树。我女儿——」讲到这里,她表情扭曲,得用力抿紧嘴唇才说得下去。「我女儿住在北海,吃生鱼。她很美,深色发肤,丝般滑顺,非常美丽。但是——她两岁时我就得带她去海边,得把她放进冰冷的水里,放进那一波波汹涌大浪。我得让她游走,让她依照自己的特性过活。但她也是人啊!她是人,她也是人啊!」
她哭了,我也哭了。
过了一会儿,艾莉阿勒继续告诉我,那场「基因大崩坏」造成经济严重衰退,「禁令」的「纯度条款」更使情况雪上加霜,因为该条款规定各种专业和公职都只准许基因百分之九十九点四四为人类的人担任——「健康人」、「正义人」及其他GAPA(这个缩写的全名是「由紧急政府批准之遗传改造成品」)例外。所以她只能当女侍。她有百分之四的玉蜀黍基因。
「在我们那里,玉蜀黍曾被许多民族尊为神圣之物。」我说,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一种很美的植物。玉米做的东西我都爱——玉米糊,锄头玉米饼,玉米面包,墨西哥玉米饼,玉米罐头,玉米酱,玉米粒,粗玉米粉,玉米威士忌,玉米浓汤,烤玉米,墨西哥玉米粽——全都很好。又好,又和善,又神圣。希望你不介意我一直在说吃玉米的事!」
「当然不会。」艾莉阿勒微笑说道。「不然你以为克雷地夫是什么做的?」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泰迪熊的事。她当然听不懂这个词,于是我形容房间书架上的那种生物,她点头——「哦,是了!那是书蠹熊。是这样的,早先遗传学家改善所有生物的时候,把熊缩小变成儿童的宠物,就像填充玩具,只不过是活的。个性设定为温和、亲人。但他们用以缩小熊的基因有些来自昆虫——跳虫和蠼螋。然后这些熊开始吃小孩的书。晚上它们本应跟小孩一起挤在床上,却跑去吃书。它们喜欢纸和胶。而且它们繁殖的后代长出电线一样的长尾巴,下颚也有点像昆虫,所以小孩也不喜欢它们了。但那时候它们已经逃进墙壁木板之间……有些人叫它们蠼螋熊。」
后来我又去过依斯拉克好几次,去看艾莉阿勒。那不是个快乐的次元,也不令人安心,但是为了见到那和善的微笑、那头金发,为了跟那个玉米女子一起喝玉米粥,要我去更糟的地方我也愿意。
阿索努的沉默
阿索努的沉默远近驰名。初来此一次元的访客会以为这些亲切、纤细的人是哑巴,唯一的语言只有手势、表情和眼神。等到听见阿索努孩童吱喳闲聊,访客便疑心阿索努成年人只跟自己人交谈,对陌生人则保持沉默。现在我们知道阿索努人并非聋哑,但是一旦脱离幼年,他们就鲜少在任何情况下跟任何人说话。他们不写字,也不像哑巴或发誓缄默的僧侣用任何符号或其他方式代替说话。
这种对语言近乎完全弃绝的态度,使阿索努人令人着迷。
与动物一起生活的人,都很珍惜不言不语的魅力。猫走进房间时,你知道它不会提起你的任何缺点,跟狗抱怨别人时,也不用担心它会转述给对方听,这是很令人快慰的事。
不能说话的人,或者可以说话但不开口的人,比我们其他人占有一大优势,那就是他们绝不会讲出任何蠢话。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们都深信,一旦他们开口,必定会说出睿智之言。
因此阿索努吸引了不少游客。阿索努人有着根深柢固的好客传统,对待访客慷慨有礼,但并不因此改变自己的习俗。
有些游客去那里,只是为了跟当地人一起沉默,乐于这样度过几个星期,不需用连篇废话来填满、遮蔽所有的人际互动。这些访客付费寄宿在民居,很多人都年复一年旧地重游,与安静的主人建立了未曾明言的深厚感情。
另有些人走到哪都跟着阿索努向导或主人,一小时又一小时跟他们说话,把一生的故事全讲给他们听,万分欣喜于终于找到愿意聆听的人,他们既不会打岔,也不会发表评论,更不会提起某个表亲长的肿瘤比你的还大。这类人通常不谙阿索努语,只会讲自己的语言,因此显然不担心那个令若干访客烦恼的问题:既然阿索努人不讲话,那他们究竟听不听别人讲话?
他们当然听得见也听得懂用阿索努语讲的话,反应迅速,能回应子女的要求,对结结巴巴、发音错误的问路游客以手势比出方向,听见「失火了!」的叫喊也会逃到室外。但问题依然在,他们是否倾听论述言谈和社交对话,或者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径自沉默关注着某样言词之外的东西?在某些人看来,他们自在和悦的神态只是平静的表面,底下有更深的关切,随时保持警醒,就像一个身为人母的女子,在招呼宾客或照顾丈夫的同时,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另一间房里的婴孩有没有哭。
因此,几乎很难避免把阿索努人的沉默视为一种掩藏。他们长大后就不再讲话,看来似乎是因为在聆听一种我们听不见的东西,一个被他们的沉默隐藏的秘密。
有些访客深信,这些沉默的人闭口不语,是为了守住某种知识,而该知识既然这样竭力隐藏,一定非常有价值——一份性灵的宝藏,一种超越言语的言语,甚至可能是许许多多宗教承诺的终极启示,那种启示虽然常常出现,但从来无法完全传达。神秘主义的先验知识无法用语言表达。阿索努人回避语言,可能正是这个原因。
他们保持沉默,可能是因为,就算他们开口说话,所有重要的事物也都已被说过了。
相信阿索努人深具智慧的人,会长年尾随他们,等待他们偶尔说出的字词,将之写下、保存、研究、整理、汇集,从中发现古老奥秘的意义和相应的数字,寻找隐藏的讯息。然而在某些人看来,这些句子尽管罕见,但似乎并不因此就物以稀为贵,甚至可说陈腐无奇。
阿索努语没有文字,言词的翻译被视为非常难以确定,乃至于此地都不发翻译器给游客,反正大部分游客也不想要。想学阿索努语的人只能靠聆听、模仿儿童,而儿童长到六七岁就已经不愿意应别人要求开口说话了。
以下是「依苏长者的十一言」,由一名来自俄亥俄州的虔诚信徒在四年间收集而成,在这之前他花了六年时间跟依苏团体的儿童学习阿索努语。这些话之间都隔了许多个月的沉默,第五句和第六句相隔两年。
一、不在这里。
二、就快准备好了〔或〕快点准备好。
三、没想到!
四、永远不会停止。
五、是的。
六、什么时候?
七、非常好。
八、也许。
九、快了。
十、好烫!〔或〕非常热!
十一、不会停止。
这名信徒把这十一句话编成一段连贯的性灵宣言或证言,他认为这就是那位长者在最后四年的生命中一点一滴慢慢表达的意义。「依苏长者之言的俄亥俄版解读」如下:
(一)我们所追寻之物,不存在于此生的任何事物或经验之中。我们活在表象之间,活在「性灵真理」的边缘。(二)我们必须准备好面对它,一如它已为我们准备好,因为(三)它会在我们最料想不到之时来临。我们对真理的察觉疾如闪电,但(四)真理本身是永恒不易的。(五)事实上,我们必须怀抱希望,带着积极肯定的精神(六)持续追问,我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追寻之物?(七)因为真理是我们灵魂的药,绝对至善的知识,(八,九)可能来得很快,甚至也许此时此刻就要来了。(十)它温暖明亮一如太阳,但太阳终有凋零的一天,(十一)真理则永不凋零。
真理温暖、明亮、至善,永不止息,永远不会辜负我们。
根据长者说话时的情境,可以对「十一言」做出另一种诠释,这些情境也都由那名俄亥俄虔诚信徒忠实记录,他的耐心只有长者本人可与匹敌:
一、长者翻找一处放衣物饰品的柜子时的低声自语。
二、在某个典礼的早上对一群孩童所说。
三、长者看见出门远游的妹妹回来,笑着这样招呼。
四、长者在妹妹葬礼的隔天所说。
五、丧礼后数日,长者拥抱妹夫时所说。
六、对一名阿索努「医师」问出,后者正用白沙与黑沙为长者绘制「性灵-身体」画。这类图画似乎既有疗效也是诊断,但我们对之所知甚微。观察者表示,医师在性灵-身体画中人形的肚脐朝外画出一道短短曲线,作为回答。然而,这可能只是观察者的解读,根本不是答案。
七、对一个用芦苇编草席的孩童所说。
八、回答一名年幼孙子的问题:「大宴会时你会在吗,祖母?」
九、回答同一名孩童的另一个问题:「你会不会像姑婆那样死掉?」
十、对一个朝着火堆(火焰在阳光下变得透明难见)摇摇晃晃走去的幼儿所说。
十一、遗言,长者去世前一天所说。
后六言都是在长者生命最后半年间所说的,仿佛死亡的逐渐接近使长者变得多话。共有五言是对仍处于说话阶段的幼童所说,或至少是在有他们在场的情况下。
对阿索努孩童而言,成年人说的话必定令他们印象非常深刻。一如外国语言学家,阿索努婴孩也是靠着听年纪较大的孩童交谈而学会这种语言。母亲和别的成人鼓励孩子说话的方式则是专注聆听,并以无言的方式即时表达关爱、给予回应。
阿索努人的生活单位是以大家庭为中心、关系紧密的团体,跟其他团体也有频繁接触。他们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跟着供给他们毛、皮、奶和肉的大群阿纳马努四处迁徙,依循季节在广大共享的山脉与丘陵间不停巡回来去。团体里的家庭常会离开,四处漫游拜访。大宴会和疗愈与更新典礼的期间,许多团体会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