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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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莫语
纳莫的「乌托邦花园」以绝对安全闻名,也实至名归——「最适合儿童与老人的理想次元」。少数到来的访客,包括儿童与老人,通常都觉得那里非常无趣,尽快离开。
那里的景色千篇一律——山丘,原野,公园,树林,村庄:富饶,漂亮,没有季节变化,单调。有人耕作的土地和野地看起来一模一样。植物种类很少,都有用途,可以当作食物或柴薪或织品。动物则只有细菌、海里某些类似水母的东西、两种有用的昆虫,以及纳莫人。
他们态度都很和悦,但至今没有人成功跟他们交谈过。
尽管他们的单音节语言听起来悠扬悦耳,翻译器却很难翻译,连进行最简单的对话都有问题。
检视他们的书写语言,可以点出部分问题所在。纳莫语的书写系统以音节为本:该语言有好几千个字,每个字代表一个音节。每个音节都是一个词,但这个词没有固定、特定的词义,只有若干可能的意思,要靠前面或后面或邻近的其他音节来决定。纳莫语的词没有外延,而是各种可能内包的核心,而这些内包则由上下文脉络来启动或创造。因此纳莫语无法编辞典,除非可能的语句的数目是有限的。
纳莫语写成的文本不是线状(不管是横线或直线),而是放射状,往四面八方延伸,像树枝或正在形成的水晶;第一个或放在中间的词,到文本完成时,可能已不是那段话的中心或开始。这种多方向的复杂性在文学文本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看起来就像迷宫、玫瑰、朝鲜蓟、向日葵、碎形模式。
不管说哪种语言,开口前,我们可以选择使用的字词几乎是无限的。一个,那个,他们,虽然,有,然后,为了,水牛,无知,既然,温妮慕卡,在,它,当……庞大的英文词汇中,任何一个词都可以开始一个英文句子。我们说出或写下句子时,每一个词都会影响接下来那个词的选择——取决于它的句法功能:是名词、动词、或形容词等等,如果是代名词,要看它的人称和单复数,如果是动词,要看它的时态和单复数,如此这般。句子继续下去,选择范围也愈来愈窄,最后一个词很有可能就是我们唯一能用的词。(以下这例子虽然只是一个词组而非句子,但非常能说明这一点:to be or not to——)
至于纳莫语,似乎不只字词的选择——名词或动词、时态、人称等等——会受到同一个句子里(如果纳莫语确实有句子的话)前面或可能出现在后面的字词影响,就连每一个词的意思也会因此改变。因此,接收到仅仅几个音节后,翻译器就开始产生一大堆可能的其他意义,然后句法和内包的各种可能性迅速愈变愈多,使机器无法负荷,自动关机。
有人尝试过翻译书面纳莫语,但结果不是毫无意义,就是南辕北辙到可笑的地步。比方说,对同一句九个音节的文字,我见过四种不同的翻译:
「所有在此空间者皆应视为朋友,天下所有生灵亦然。」
「如果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要小心,因为若你带着恨意进门,屋顶可能会垮下砸在你身上。」
「每扇门的一侧皆是神秘。谨慎是无用的。友谊和敌意在永恒的注视下都毫无意义。」
「大胆进来吧,陌生人,你受到欢迎。快坐下吧。」
这句子的文字写起来很像一颗前端发亮的彗星,常在门上、盒盖上、书的封面上看到。
纳莫人因为只能吃素,所以个个擅长种花莳草。他们的艺术包括烹饪、珠宝、诗篇。每个村庄都能自给自足,种植、采收、制造自己所需的一切。村庄之间有少许商业活动,主要商品是菜肴,由专业厨师以特别方式烹调种类相当有限的蔬菜。广获好评的厨师会拿自己做的菜跟种菜的人交换食材,换得的东西多一点。据观察,他们不采矿,但随便哪条河的河床都能捡到蛋白石、橄榄石、紫水晶、石榴石、拓帕石和有颜色的石英,用这些宝石来换取没加工过或二手的金银。他们有货币,但只具备名誉上的象征意义:用来赌博(纳莫人用骰子、筹码和纸牌玩各种低调的赌博游戏)及购买艺术品。货币是珠光淡紫的半透明套膜,长在最大的一种水母身上,被海水冲上沙滩,人们拿去内陆交易,换取完工的珠宝和诗——如果那些看来如此美丽缭乱的书面文本、纸页、小册和卷轴确实是诗的话。
有些访客信心十足地断言这些文本是宗教作品,说它们是曼荼罗和经文。有些人则信心十足地断言纳莫人没有宗教。
纳莫次元有许多我们这次元的人称为「文明」的遗迹,而如今我们这次元的人所谓的文明,通常是指资本主义经济及工业科技对自然和人类资源进行密集而耗竭的剥削利用。
在田野间、公园边,处处可见庞大城市的遗迹,长长道路和大片铺路区域的痕迹,沙漠化和永久污染造成的广大荒原,以及其他种种进步社会与先进科技的迹象。这些遗迹都非常古老,纳莫人似乎觉得毫无意义,对之并不感到惊畏或兴趣。
他们看待访客也是如此。
没有人足够了解他们的语言,因此无从得知纳莫人是否有任何历史或传说,提及那些留下巨大建设和毁灭的痕迹、散布在他们平淡风景里的祖先。
我朋友劳尔说,他听过纳莫人提及废墟时用到一个字:奈。就他能摸索出的程度而言,奈这个音节——在前后其他音节的各种修饰之下——可以表示很多东西,从突如其来的洪水到泛着虹彩的小甲虫。他想,奈的内包范围中心可能是「移动得很快的东西」或「发生得很快的事件」。这名字套用于那些超越时间、长满杂草的废墟似乎很怪,那些废墟在高处俯瞰村庄,或被用作村庄的地基——龟裂凹陷的路面现在成了浅湖积满淤泥的湖底——那是广大的化学沙漠,什么生物都没有,只有薄薄一层发紫的细菌漂浮在有毒泉水冒出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没人确定纳莫是否有任何东西有名字。
劳尔待在「花园乌托邦」的时间比大多数人都要长。我请他写一些关于那里的东西,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寄来了以下这封信:
你问到他们的语言。我想你把那里的问题描述得很好。用这种方式来想或许有帮助:
我们讲话像蛇。蛇可以朝任何方向游走,但一次只能往一个方向,头部在前。
他们讲话像海星。海星不怎么移动,也没有头。它随时保有更多选择,尽管可能并
不动用那些选择。
我想象海星并不会去想相对替代的组合,比方左或右,前或后;它们就算想,也是以五种左右、五种前后来想。或者二十种左右,二十种前后。对海星而言,唯一非此即彼的组合是上和下,其他维度或方向或选择都会是非此即彼或彼或彼或彼……
唔,这描述了他们语言的一个面向。纳莫语的话有一个中心,但句子以不只一个方向从中心延伸出去——或者伸向中心。
我听说,日文只要一个词或一个指称对象稍做修改,整个句子就会完全改变,所以(我不会说日文,底下是我乱编的)一个词要是有一个音节改变,「星光下蟋蟀齐鸣」就会变成「十字路口出租车挤得动弹不得」。我想日文诗会刻意使用这些几乎双重的意义。诗句可说是半透明的,放在不同的脉络就可能有另一种意思。表层的意义同时也容许观者意识到另一种可能的意义。
唔,纳莫语永远都是这样。每个句子都是半透明的,有其他可能的句子同时存在,因为每一个字词的意思都取决于前后的字词。也因为这样,我们八成不能告诉他们单独的字词。
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里,字词是真实的东西,是有固定形式的声音。就拿英文的cat(猫)来说吧。不管放在句子里,还是单独使用,它都有其意义,表示某种动物;讲的时候,它是同样的三个音素①,写起来也是同样的字母,c、a、t,复数则再加上S,然后组成cat。像一块小石头一样清楚实在。或者也可以说像一只猫一样清楚实在。猫是名词。动词稍微不固定一点。说曾经有是什么意思?如果单独讲,没太多意思。曾经有跟猫不一样,它需要脉络,需要主词和受词。
『注①:phoneme,语音学术语,指一个词(或词素)与另一个词(或词素)相区别的最小言单位。』
纳莫语的字词没有一个像猫,每一个都像曾经有,而且有过之无不及,远远过之。
就拿德这个音节来说吧。它本身还没有意义。阿·诺·德·穆·阿斯,意思约略是「我们去树林里吧」;在这个脉络里,德是「树林」。但若说丁·阿·德·穆·阿斯,意思则约略是「那些树站在路旁」;德是「树」,阿是「路」而非「去」,阿斯是「旁」而非「里」。但如果这一组内包出现在其他组里,意思又会再度改变——些·伏·乌·阿·诺·德·穆·阿斯是:「那些旅人穿越寸草不生的沙漠而来」,这下子德成了「沙漠地带」而非「树」。而在欧·贝·卡·德·卡这句话里,德这个音节表示「慷慨,大方赠与」——跟树一点关系都没有,除非也许是比喻性的意思。这个句子约略是「谢谢你」的意思。
一个音节的意义范围当然不是无限,但我不认为可以条列出它所有可能或潜在的意思,就算条列得很长——像中文字典那样——也不行。一个口说的中文音节,ㄒㄧㄥ或ㄌㄨˊㄥ,可能有几十种意思,但那还是一个字,尽管其意义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脉络,尽管可能有五十个不同的象形字来表达那些不同的意义。那音节的每一个不同意义事实上都是一个不同的字,一个实体,语言大河床里的一颗小石头。
纳莫语里,一个音节只有一个象形字。但它不是小石头,而是河里的一滴水。
学习纳莫语,就好像学习编织水。
我相信他们学自己的语言就跟我们学他们的语言一样困难,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所以无所谓。他们的生活不像我们,赛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