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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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良音乖顺地倚着他的胳膊,一步步走开去。
佛奴心中奇怪,他仿佛记得柳爽曾一度垂涎索良音的容色,索良音避他如避瘟神,今日这情形甚是古怪。但他心悬风灵,无暇细思量旁杂。
未生木知木觉地随着他挪动了两步,尴尬地抚了抚脸,讷讷自语:“亏得音娘平素舞乐供奉得诚,菩萨垂怜,如今还活着便大好了……”
佛奴心下明白他的苦楚,只不好点破,又着实挂记风灵,匆匆关照了他几句,也不管他有否听见,辞了未生,便自往康宅去了。
不同于索府的肃杀诡异,康宅中人聚得不少,昭武九姓的胡商几乎都到齐全了。也有衙役在宅中把守收殓,胡商们却不容衙役动手搬挪尸身。
康家笃信释教,自有胡商中同信释教的,一面唱经一面小心地装殓了他,另一些仍信奉祆教的插不进手,从旁帮着收殓家下仆婢奴人。
佛奴在人堆中找到风灵时,她正强忍着泪,替米氏擦拭脖颈创口上凝结的血痂。阿幺不知何时也到了,虽骇怕得紧,却也跟着风灵颤抖着手指头替阿团穿衣,小小的身体分明已僵冷,粉妆玉琢的小脸变得灰白无光,可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上,仿佛还有活气似的。
阿幺忍不住捂嘴抽泣,风灵低着头责道:“莫哭,仔细眼泪沾了他们的身,不得脱凡尘。”那音调沉静异常,令人听着一阵发寒。
佛奴未来时只怕她脾性刚烈,一时悲愤过头,伤了身。却不曾料想,眼下她有条不紊地在康宅内处置打点,冷静得令人发憷,他倒是宁愿她痛痛快快地号哭一场。
不多时,众人已将康氏上下十来口人俱装殓了,有行白事营生的商户不由分说地从自家抬来十几口棺木,陈棺堂前。康氏家族单薄,虽有几个远亲,却疏离得八竿子打不着,眼前现成的最亲近的人便是风灵。她少不得强打起精神,将那些人谢了又谢。
她也不曾沾手过这样的事,只得托付了胡商中素日与康氏相亲的那几个,央他们帮衬着料理料理,安置从外头回来的部曲们。
一时诸事皆有人接应,风灵在厅堂内将十几口棺木内僵冷的面孔一一端详了一遍,从康达智、米氏,到妾室阿何、幼弱的阿团,乃至康宅门房里,见了风灵总是笑眯眯地往里让的老家仆。她胸中堵了一团浊气,不论如何深叹都抒发不出。
佛奴见她尚算平和,乃敢上前同她细说:“你们离城约莫两个时辰,坊外就嚷了起来,说是突厥人来袭,城中也无主将,很是乱了一阵。咱们家中部曲尽数出了城,没个依仗,自是不敢在坊内走动,只闭门不出。隔了许久,又说都尉回城,与贺鲁在城下对峙。就这当口,坊正来传话,说永宁坊出了事,索家和康家闯进了突厥人,满门尽教人屠了。”
风灵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睫毛随着眼珠子不住颤动。佛奴蓦地打住,不敢再往下说。
“往下说。”风灵垂着的双手握紧了拳,咬着牙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大娘不在家中,我便先赶去康家瞧过。待我到时,县衙的人已围住了两家,那些人到底将索府看得更重些,故而这边守得疏懒,只说是突厥人破了城,遣了一支来劫掠富户,自然挑富户之首大萨保来下手。我与先到的何、安二位阿郎里外勘视了一遍,果然被洗劫一空,说不得是那些畜生不如的突厥人造的孽……”佛奴摇头叹息了一声,有些说不下去。
阿幺抹了抹哭红的眼,吸着鼻子道:“当真畜生不如,那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劫财便罢了,家中又无部曲抵抗,作什么要谋人性命。”
风灵寒声应道:“正是知晓家中无部曲才来的罢,部曲若在家却未必敢来。可突厥人是如何知晓阿兄家中情形,究竟是哪一个传了消息出去……”
佛奴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向外张望了一眼:“以往咱们总说索氏通敌,可这一回,索氏也未能幸免,只活了个最不济事的音娘。”
风灵呆呆怔怔地坐着,她的脑袋里挤得满满涨涨的全是康达智和米氏的音容笑貌,再无暇分想旁的事。
幼时她在康家顽闹,将康达智的算筹偷偷藏起来,每一次都教他三下两下找出来,她好容易想好了下一回要藏的地方,却随爷娘回了江南道,再见时,早已过了玩藏算筹的把戏的年纪。
她初来敦煌城,康达智在城门洞下等她,在她肩背上不知轻重地拍了一巴掌,早晨她率领部曲离城,他仍是予了她一巴掌。
每常她与他打着商议要行些险难之事时,他痛心疾首又无奈地劝说阻拦,皆历历在目,惟独这一回,她不顾死活地要出城支援拂耽延,他却是一句未劝,偏还将家中部曲尽数交予了她。只这一回,便害了他全宅的性命。
还有米氏,她心肠热,虽大不了风灵几岁,却事无巨细地替她思虑,总爱留着她喜爱的吃食顽物等她来,神神叨叨地关切她与拂耽延之间的事。去诱贺鲁现身那回,米氏在她衣袍夹缝内缝入的平安符,仍在那衣袍内尚未取出……
风灵呆呆地抚着康达智的棺椁,面上不怒不哀,胸腔内却是翻江倒海,翻搅得她心口几欲爆裂,眼眶子里却流不出眼泪来,憋闷得愈发心痛。
佛奴与阿幺唤她几次都不得反应,离了魂一般,两人俱有些发懵,眼瞧着她煞白的面色一点点地泛起青来,阿幺唬得又哭出了声,“大娘大娘”连声地叫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满门凋零(二)
无措了片刻,天色渐晚,外头传来几声问安,佛奴向堂外一望,薄暮中稳步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人。
一见那高大些身形,他便似有了主心骨,赶忙拉过阿幺上前施礼:“都尉,张县令。都尉来得正是时候,大娘她……”
拂耽延一进屋便瞧见了风灵死灰似的形容神色,从昨日清早至眼下,足足两天一宿的折腾,连番重击之下,换了寻常女子怕是早已死过去了,她虽底子好,强撑至此,也没有不垮的道理。
张伯庸冷眼瞅了瞅风灵,拿着腔调道:“顾娘子若是歇好了,县衙尚有几句话要问上一问。”
一听他的声音,风灵倒突然有了反应,霍地转过脸来,通红的双目死盯着张伯庸:“不必问了,我明说予张县令知道,突厥人趁着康宅的部曲出城支援府兵,洗劫了康宅,屠了我兄嫂满门,老弱妇孺一个活口不曾留下。敦煌城中的事,外头的突厥人如何会知晓?张县令不妨先自问,再逐一审审有嫌疑的那些……”
“甚荒唐!”张伯庸恼羞成怒,指着她质问道:“难不成,难不成你疑心本官通藩?”
他当真是气结了,来回走动了几步,竟找不出个词来驳斥,一张脸涨成了绛色。风灵认真地瞧着他,如同个不晓事的孩童瞧见了新鲜事务似的。
她这一脸怪异的认真惹得张伯庸愈发恼怒,切齿道:“且不论你诬蔑官员是什么罪名,你只先想想,信口雌黄说出这番话来,却要置韫娘于何地?若必得要说通藩,韫娘嫁去了处密部,本官倒真是头一号要通藩的。”
风灵直勾勾地瞧着他因气恼变了形色的脸,忽地凄然一叹,失望道:“确不是你。”
张伯庸尤要发作,拂耽延跨了一步,将风灵隔在他身后,“张县令有甚要问的,直管带了佛奴去问,顾娘子与我一同回的城,恐怕并不知情。”
佛奴机灵,忙上前躬身作揖:“都尉所言甚是,我家大娘哀伤过度,少不得说些昏话,张县令念她为敦煌城奔劳了一整日,莫同她计较。若要问话,小人随张县令去便是。”
张伯庸哪里会听不出佛奴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地意指顾风灵一介平民,仍为城中百姓的安危豁出性命拼走了一日,他身为食奉官员,却是不见踪影。
他心里头也确是虚亏,只得硬生生地将一团怒气在后槽牙磨碎,生吞了下去,吩咐随行来的吏目带了佛奴去问话,冷声冷气地向拂耽延告了辞。
阿幺见状也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偌大的堂屋内,有生气的只剩了拂耽延与风灵二人。
拂耽延将那十来口棺木环视了一圈,正中一口前已有人燃起了线香,想来该是康达智的棺椁。他自去燃了三炷香,在棺前敬拜道:“大萨保慷慨借出所有的部曲,拂耽延本该来拜谢,却来迟了一步,还望大萨保原谅则个。大萨保阖家罹难,必定不会就此白受了,此难拂耽延铭记五内,终有一日,替大萨保膺惩恶徒。”
风灵闻言心口忽然一松,憋痛了许久的心门教一股热流冲开,随之眼眶里盈起了一泓温热的泪,一发不可收拾,滚滚而下,一时泣得眩晕,眼前发黑,索性靠着康达智的棺椁就地坐下,双臂环抱了肩膀,放声哭得痛快。
她隐隐且荒谬地期盼着康达智的大手掌猛拍在她的肩背上,带着一贯的满不在乎的调子取笑她痛哭的模样丑。
过了片刻,果然有大手掌落到她肩头,却与以往康达智不知轻重的猛拍不同,那大手掌带着柔密的温度,和能够支撑起她的力度。
拂耽延俯身将她自地下拉起,揽入自己怀中,轻抚着她的发丝低沉叹道:“这一日内,你已哭得太多,仔细坏了眼睛。”
风灵揪住他胸襟前的衣裳,却是哭得越发不可收拾,不论拂耽延同她说什么,她便只会摇头,说不出一个字来。紧揪着他前襟的手,好像透过衣裳,透过胸前的血肉,攥住了他腔子里的那颗心,令他的心生痛生痛。
渐渐的,她的气息竟弱了下去,抽气儿的力道也变得虚软。拂耽延暗觉不好,她经了这两日一夜大起大落的折腾,早已心力交瘁,怎堪这番悲恸,瞧她这副形势,竟是有往脱力气绝上走的征兆。
他狠了狠心,抬起搂着她后背的那只手,掌上带了力,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颈。风灵登时觉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