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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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耽延摸出一枚拜帖递了过去,风灵接过粗粗看了一眼,忽然向拂耽延道:“我陪着你过莫贺延碛,你陪着我去赴宴,如何?”
拂耽延愣了愣神,便爽快应道:“好。”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别的话,拂耽延告知风灵,那高昌小郎已延医用药,医士说幸而路上用了全蝎汤,好得倒是快,创口开始收水结痂。找了这驿馆内识得高昌方言的仆役来传译过,那一村寨原是高昌王时,缴不出租调避到大沙碛内去的,虽知晓西州已被大唐囊括,究竟不敢搬回来,只在大沙碛内靠驯养骆驼为生。
“而今他族亲无存,日后可是要留在西州营生了?”风灵问道,萌生了一个私心,他若肯留在西州过活,她店肆中正要用人,这小郎惯走沙碛又善辨方向,倒不如收作部曲,稍加熬练,日后或是个得力的。
拂耽延摇了摇头:“他不愿留在西州,他央了驿馆的仆役来求我,说愿随我归营。只是他原本不在编,也无籍册可依循,不太好办。思来想去,大约要请韩孟来帮衬……”
风灵立时明白过来,笑道:“韩校尉年近不惑,无家无室,若得眼缘,将他收作徒也好,收作螟蛉亦可,总还得个伴。”
说了一阵,门外有仆妇来请风灵沐浴用膳,她搭着拂耽延的胳膊,慢慢起身:“邸店客栈我是住过不少,我家的栖月居也不过尔尔,只是这官家的大驿馆,却一向少见识,今日托了你的福,可是要好生体会体会。”(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山雨欲来(一)
拂耽延购了棉籽,急于返回沙州,只予众人三日来修整。
风灵也不好多耽搁,只往自家在西州的店肆中,见了见管事,看近期的几桩稍大的买卖,取了账簿带回。本还打算拜会几家时常往来的大商客,终究时间上不够,只得作罢。
临行前一日午间,总算是拨出功夫来赴棉籽商户的宴请。风灵未带像样的衣裙,裙钗头面等物一应皆在西州街市上置办妥当。西州人好艳色,衣裙色泽极尽浓丽,风灵择选不出,只得随意择了一袭素色襦裙,配上一领稍明艳些的帔帛,两支素银簪,固定住发髻。
拂耽延应承了她同去,又不好表明了身份,便充作她身旁的管事,左右前日购棉籽时,已充过一回。
见她这一身素淡,拂耽延反倒觉得不惯,平日里见她不是富贵浮夸,便是素面胡服,倒不见副这家常打扮,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点心思也未能逃过风灵的眼,她斜睨了他一眼:“我本也是个随意惯了的,不过商行内行走,装扮寒碜难免教人小瞧。市井凡俗,见人素素淡淡,便要说人不气派,疑人财帛家资可否担得起货资,在所难免。今日这妆扮,也是不得已了,但望人家莫要笑我寒酸才好。”
拂耽延只默不作声地听着,也不搭腔。
好在那位棉籽商倒不是那等势利的,顾坊在西州的势头如火如荼,他岂会不知顾坊底子如何,顾坊的管事予他道当家的乃不足双十的小娘子,他确是不信。
故他一见着风灵与拂耽延同来,只当拂耽延是顾坊执事,欲上前寒暄,又觉他的气韵架势不似商户。风灵从拂耽延身后快步走出来,上前便予他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地同他问好。他方才信了顾坊的执事果真是这么个看起来略显单弱的小娘子。
拂耽延自幼长在莱国公府内,年少从军,得了官身,市井买卖之事从未留意过,风灵与棉籽商在席上相谈甚欢,他从旁默然注视,也不明白他们在议些什么。
他忽意识到,自两年前认得风灵伊始,他见过她狼狈蹿逃的模样,见过她娇蛮顽劣的模样,见过她恼羞成怒的模样,见过她春风得意的模样,见过她惶恐惊惧的模样,倒从未见过她打理商事的模样。
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但见她进退得宜、神采飞扬,整个人仿若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内,谈笑间游刃从容地便谈妥了一桩买卖,听着似乎是顾坊要包购来年的棉籽,好作白叠子来销。
两厢皆欢,风灵见大致已谈妥,便告罪着要辞,棉籽商因听说他们竟是穿越莫贺延碛而来,明日又要赶回沙州,料想许是有诸多不得已,也不好多留他们,亲自送了出去。
回驿馆途中,市集正热闹,风灵央着拂耽延要逛上一逛,左右无事,拂耽延也便欣然陪逛。风灵一入市集,很是雀跃,却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只顾买些妆扮之物,她将那些稀奇之物细细翻看,追问货源销卖情况,偶然买一两样,也不过是为留个样。
拂耽延闲步跟在她身后,猛然惊觉,她生来便是个行商的,一切商事,在她掌控中,操持得得心应手。
她若生在个粟特家庭,无可厚非地做个商户,可她偏生在江南大族中,究竟是怎样的爷娘,能这般少有顾忌,仍由她凭着本心,恣意过活。细细体会来,远在江南道的那双夫妻的行事脱离世俗,仿佛是经过什么死生起落似的,很是透彻了悟。
拂耽延想得入神,失觉失察,风灵一回身,冷不防撞到他胸前。
“想什么呢?都尉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不多见。”风灵调笑道。
“风灵,你可有想过……”拂耽延端严认真地注视着她眸光闪闪的眼:“你……你若嫁了我,便再不能行商。”
风灵惊疑地睁圆了眼睛,“如何就不能行商了?因不合礼数?”
“礼数还在其次,大唐法度,有些事官眷理应避讳。他日你身为官眷,总保不齐有人往你这儿走些旁门左道,你一日在这纷繁行当内,便一日躲不开徇私舞弊、贿赂往来。纵然你洁身自好,也……”
风灵慢慢地底下头去,双手绞缠着帔帛的一角,拂耽延早知她舍不得那些营生买卖,见她这般,不忍再往下说,岔开话道:“且先不说这些,我瞧瞧,你买了些什么稀奇的?”
风灵仍旧勾着脑袋不作声,倒教拂耽延慌了慌神,生怕她一抬头,对上她眼中面上的泪珠子,正不知如何哄,风灵倏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无辜的浅笑:“我算不出都尉府上的开销用度,不若你先教我得知,你家资几许,房产几处,俸禄如何,容我算上一算,日后若再不做这些买卖,可够赖着你吃一辈子的。”
拂耽延反应不及,稍稍一怔,旋即牵动了唇角,向上勾起:“总不至教你缺衣少食便是。要说俸禄多少,我倒真未计较过,左右比照着五品武官的份例……”说着拂耽延真与她说起俸禄之事来。
“我同你说顽笑话,又不是你府上的管事娘子,谁要理你家资俸禄。”风灵面上一红,扭身自顾自地大步往前走去,拂耽延低笑一声跟在了她身后。
只他未见,风灵转身后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不见,直将下唇咬得发白。
……
次日启程,取道顺坦的伊吾路官道,一路顺遂,十余日回至沙州。
抵达敦煌城关时,已是闭坊时分,驼队暂先安置在城外兵营外,待明日顾、康两家来人接管,棉籽有府兵连夜卸下送往军仓禀。一应杂事皆有人接手来处置,拂耽延亲送了风灵回至安平坊,瞧着她进了坊门方安心离去,自回了折冲府。
顾宅中众人皆料想不到风灵这个时辰回来,于是歇下的又都起身,煮食的煮食,烧汤的烧汤,备衣的备衣,直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安平坊顾宅的灯火才渐次熄去。
隔日正是望日,风灵将将从莫贺延碛中扎挣着出来,又因近日屡屡犯险,每每险中求存,自是要隆重地做一场法事,郑重告谢神佛。
佛奴备了千枚素饼,请法常寺的拔苦法师作了加持,与金伯张罗着在千佛洞前支棚施饼,以积善德。
遂到了望日这一日,全敦煌城皆知顾坊的执事娘子,领着折冲府的府兵硬生生地直穿了可怖的莫贺延碛,从西州购回了棉籽。
风灵从自家佛窟走到善棚短短的一程,一路上寒暄、打探、逢迎的人阻得她一步停三回。原闹过退货的那几位世伯更是殷切,交口将风灵赞个不停,她与拂耽延之间的缘故,明眼人一瞧便知,更何况这几位老于世故的人精,心下早已暗暗打定了主意要紧抱住顾坊这棵树,他日枝繁叶茂之时,决计逃不了自己的好处。
风灵费了好一把劲儿,方能从层层叠叠的客套寒暄中拔出身来,待她到善棚时,棚前已排了一条长龙,望日来礼佛的民众本就多,再风闻顾家善棚所施的素饼,原是受了拔苦法师加持的,礼佛之后,便结伴而来受领。
善棚前正熙熙攘攘热络着,风灵忽闻有人唤她,抬头望去,原是韩孟隔着几层人堆朝她挥手。隔了一会儿,他拽着个小郎挤进善棚,正是风灵自莫贺延碛带回来的高昌小郎,瞧着情形,果真是跟了韩孟。
韩孟喘了口气,胳膊肘一捅那小郎,大大咧咧地笑道:“这小子道不清自己的名姓,既是顾娘子拾回来的,往后便唤‘拾郎’,按上我韩家的姓氏,也好入个籍册。”
风灵拿起一枚素饼塞到韩拾郎手中,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两眼,比划着问道:“伤可好了些?”
韩拾郎会意,憨笑着点了点头。风灵见他于罹难之际,又身受重创,彼时未细瞧过他模样,而今将养了几日,调回了些神气,瞧着倒是个模样周正,骨骼健壮的。
“韩校尉今日也是来礼佛的么?”阿幺上前屈了屈膝,向韩孟施了一礼,顺手递了一枚素饼予他。
韩孟接过素饼,才刚要答话,佛奴却从旁横出,递了一篮素饼予阿幺:“那边几位阿婆,腿脚不便,也想要些素饼回去分馔家人,劳你走几步,送了去罢。”
阿幺提起篮子,向韩孟屈膝告辞。佛奴一晃身子,正挡在韩孟眼前,打量着他身边的韩拾郎,笑道:“韩校尉好福气,拾郎瞧着就是个好孩子。校尉向来不笃信释教,今日来千佛洞,是特来还谢菩萨送了这个孩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