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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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了侧身,向茶棚的一角抛去一眼,“在这儿坐了半晌了,那身子骨,那肩背,小老也算有些眼力,是个会武的不会有错。指不定就是小郎君打听的人。”
言罢那摊主又掂了掂钱袋子,笑眯眯地转回烧水的灶炉后去坐着。
风灵顺着他方才暗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人,压低着兜帽,纱帛遮面,独坐在茶棚一角凝视着远处正修筑着的城墙。
许是觉察到有人在望他,那人转过头,回望了风灵一眼,显然一怔,继而站起身,往她这张桌走来。
“咱们快走。”风灵压低声音,催了一声,她一手抓按住腰间悬着的佩剑,一面就要起身。佛奴满面莫名,犹犹豫豫地耽误了几息功夫,风灵心急如焚,低声道:“是阿史那贺鲁。”
对面来人见她要走,加快了几步,转眼已至桌边。
佛奴大惊失色,再想要起身已然来不及。
那人大喇喇地坐下,捋下遮面的纱帛,冲着风灵扬眉一笑,有些杂乱的眉毛下,一双特属于阿史那家族的灰碧色眼睛中燃起了一点兴奋。
一对上那对眼眸,风灵不由一阵发凉,却要强作镇定,只当不认得,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转身。
“坐下。”来人沉声低喝,在她面前的支起一条缠着帛带的手臂,“买卖人最是讲究往来公允,你这买卖做得却不地道。那日在荒原,好狠辣的手段,今日见了竟想一走了之,破了有来有往的规矩,使我白白捱你一刀么?”
他口吻蛮横,面上的神情却不见暴戾,反倒有几分调侃的意味。风灵心中虽然厌恶,好歹止住些慌乱,分出神瞥眼打量城门距此有多远,好伺机想个法子召来城墙边的府兵,口里胡乱搪塞道:“这位阿郎想是错认了人。”
阿史那贺鲁挑起眉毛故作疑惑,“哦?错认了你既不认得我,方才怎听得你口称我名讳?”
狼崽子耳朵这般灵通,风灵暗自咒骂一声,悄然算计了一番倘或与他动了手,自己能否在城墙边的府兵赶来之前不受他所制,手脚保全性命无虞。
阿史那贺鲁不得她应答,索性也闭了口,饶有兴致地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一遍,目光最终滞留在她脸上,似笑非笑地直视着她。
风灵深深吸了口气,又细细慢慢地自鼻尖呼出来,右手缓缓移至剑柄上。
“你那几下子拳脚剑术,留着作个剑气浑脱舞还使得,妄图与我相敌,却是错了主意。”阿史那贺鲁向她倾了倾身子,凑近她的脸笑道:“瞧瞧周遭田地中劳作的那些妇人,唐兵自城墙那边奔至此处,至快的也须得有半盏茶的功夫,片刻之内我却能叫四下田地遍染血色,不过都是些妇人,屠之犹如切菜砍瓜。纵是我终将为唐兵拿下,有这些个殉葬,也值当了。你若不顾她们的性命,尽可以试试召来府兵缉拿于我。”
风灵按压在剑柄上的手陡然一松,抬眼望望埋头在金黄色的田地中劳作的众人,忽莞尔一笑,“叶护高看在下了,在下不过一介商客,眼中所见大多与一个利字相关,那些人同我非亲非故,他们的生死于我并无利损,叶护何故要以他们的性命相挟?”
阿史那贺鲁压着嗓子低笑了一番,略有些夸张,直笑得捂着肚腹半伏在桌上。
待他笑毕,又整肃了神色,眼望着正往上加砌的城墙,答非所问道:“那杂胡都尉倒有几分眼力,还知晓忌惮于我,日后大约是个好敌手。只可惜,府兵练得再精壮,若无粮供养,也是白费。”
说话间,他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扫视了一圈周遭的田地,“这四顷公廨田明里暗里早已成了索氏的田庄,想要再归公,绝非容易事。我看,也不必他加固城墙来防我,迟早自绝于城内。”
“与我何干?”风灵睥睨了他一眼,随意提起手边的铜质提梁壶,轻晃着热烫的壶身。
“怎与你无关?那胡将无粮无根基,未必能守得住这座城,待我破城而入的那日,他又怎护得住全城的百姓商户,敦煌城早晚叫我牙帐下的儿郎们踩碎踏平。”阿史那贺鲁宽阔的脸庞上扬起跋扈张狂的冷笑,目珠子里头仿若燃起了一小团碧色的幽火,“你与其在那城中等着遭难,不若立时就随我去了,做我的可敦,整个西疆随你纵横驰骋,雪山上的雪莲尽献于你裙下。你可情愿?”
风灵脸色一沉,甩手将那滚烫的提梁壶掷向他,阿史那贺鲁偏了偏肩膀,竟是径直抬臂去挡那热烫的铜壶,只听得他衣裳内钝重的一声“当啷”之后,铜壶像碰触了什么硬物,直直掉落到了地下。
他原也不是毫不防备地便来窥探城墙防守,听声响许是在夹衫内裹了细鳞甲。风灵恼羞成怒之际,一时也不记得惧怕,霍地站起身,随手拎起桌上的马鞭,指向阿史那贺鲁:“我便在敦煌城中静候叶护破城来掠人!”
灶台后头的老摊主听见动静,探头朝他们这边张望了一眼,他倒果真是个有眼头见识的,见风灵一身剑拔弩张的气势,只心疼地看了看地下的铜壶,默然又缩回灶台后头。。。
第十章公田事起(二)
一旁的佛奴唬得整个人往上一蹿跳,战战兢兢嗫喏了一声“大娘”,怒壮胆气,风灵一拂手臂,一步一步理直气壮地从阿史那贺鲁眼皮下离去,身后只传来带着笑意的浑阔话音,“顾娘子须得信守诺言,时日不长,紧着替自己备身嫁衣裳才是。”
风灵恨不能立时折返回去痛笞他几鞭子解一解气,佛奴已从惊吓中平缓下来,见那突厥人并无意来追,便在她身后一个劲地推促,“走吧,走吧,我的好祖宗,你莫再去惹他了。”
直至两人跨上马撒蹄子跑开,佛奴方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脸瞧见风灵仍旧虎着脸,他抚着胸口道:“生生唬去半条性命啊。而今官家正是要缉拿此人,满城张贴的文告画像,我都见着了,他,他,怎敢”
“突厥人的先祖原就是母狼养大的,狼崽子有什么不敢的。”风灵冷哼一声,“敢不敢是一桩,能不能够则是另一桩,他也忒小瞧了咱们大唐兵力,无端地看低了延都尉,定要叫他吃个大亏方能掂量出自己的斤两来。”
“我看他眼力倒是不错,也识得大娘的好处,竟想要讨了大娘去做劳什子的可敦,殊不知大娘?”佛奴正说得兴起,突然觉出点不对来,“你说,他如何得知你的姓氏?”
风灵手上带了一把缰绳,凝眉思忖,“运送出去的丝绸织锦咱们占了半成,出关的商道上,人皆知江南顾坊倒也不稀奇,可终究我到了敦煌城不过半月,若无城中人有意相告,他也无处可知。再,公廨田的归属,他亦摸得透底,知道得这般详尽,莫不是,莫不是城中有人通敌?”
“这事干系重大,前头就是城关,快些告知戍守府兵通禀了都尉要紧。”佛奴胆怯怕事,一迭声地催促风灵。
两人将近城门,风灵忽又带住马,唤停佛奴:“且慢些!”佛奴急忙勒住马,回头惊疑地望向她。
风灵踌躇了一阵,为难道:“我若是同他们说,受缉拿的头等要犯阿史那贺鲁方才正同我说话,亲口告知他前来打探城防,为的是有朝一日好攻破敦煌城,还顺道向我提了亲他们,许是要以为我发了癔症。换作旁人同我这般说,我大约也是要笑痛肚腹了。”
佛奴在马上僵直了身子,张口结舌地看着风灵,憋了半晌,方才无力地问了一句,“那该如何是好?”
风灵扭头回望向那茶棚,远远的瞧不真切,依稀只觉方才所坐之处已空无一人,想来阿史那贺鲁亦已离去。
“今日之事,只当不曾有过吧,回去不准外泄了一个字。”她回过头仰脸望着正加固的城关,想起适才“破城掠人”的怄气话,慢慢地叹了口气,“这回真要全赖那位延都尉庇护了,但望他千万要守得敦煌城平安无事。”
说话间城门已至,两人不再言语,一前一后下了马,立时就有府兵上前来验看盘查,说明了出入城的原委,方能放行入城。风灵左右环顾了一圈,有两支大商队正要入城,有府兵勘验过所,更有排查所携货囊,验看有无私挟违禁物的,一板一眼,不见分毫马虎。
平日里风灵最不耐烦的入城勘验,此时却拂去了她不少烦乱,入城查验得严苛,至少表明都尉城防完备,治军严厉,阿史那贺鲁未必轻易能入城来,这于她总不是桩坏事。
经了这一场,风灵与佛奴二人多少皆受了些惊吓,惴惴地过了几日,眼见着风平浪静,市井依旧,方渐渐回复了心神,专心每日往市中店肆经营去了。
这一日日中,风灵与阿幺两人在店肆后院用过午膳,正摊开近两日的报账要看,外头铺面中的管事操着手疾步走进院子,在屋门厚帘子外禀道:“娘子快出来主持主持,索家的大娘子到了,正闹着呢”
风灵一挑帘子,两三步跨出屋子,立在屋檐下,冲着台阶下的管事嗔笑道:“你也是个经过事的,一两个跋扈生事的贵客哄着打发了便是,也值这样大惊小怪?”
管事面露难色,顿顿缩缩地回道:“尚有尚有官家内眷在场,索家的大娘子不与咱们店铺吵闹,只管纠缠着官眷寻事端。小人,小人两边都开罪不起,这才进来讨个主意。”
风灵皱了皱眉,这类的琐碎麻烦最不易清理。她撩起裙裾,蹬蹬蹬地几步跑下台阶,往前头铺面去,那管事见她肯出面,心头一松,忙在前头引着路。
人还未得进店肆,便听着一声撕破了嗓音的怒吼,“我索家的人也是你辈随意评说的!”
立时又有一句怒语炸开:“你又是索家的什么东西!低贱婢子罢了,也配在我家夫人跟前瞪眼立眉的!”
先前的嘶哑声又提高了几分,“我呸!别同我一口一个婢子的,认真论起来,谁不是婢子家奴的身,莫要一时略得了脸,谋了个好差事,便忘了根本。”
风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