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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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有一年游春,我见女社中姊妹大多会骑马,好生歆羡,便背着父亲习练骑马,不想马受了惊吓,本是要坠马的,巧遇进京面圣的弥射,顺手将我接了,使我免遭坠跌。初时并不知他是谁,只当匆匆过客,见过一次再无下一回的,故没在意与他多说了几句。他说的草原雪山真真是引人神驰,我从不曾离开过敦煌,当时便听入了迷。”
张韫娘的脸上浮起一层耀目的光辉,衬得她容色更甚,连风灵也觉得敦煌城这方城廓容载不下她的心,这感觉她很是能体会,听到此处不禁连连点头。
张韫娘说得顺气儿,倒不如先时那般扭捏躲闪,眼神也飘得远了。
“待回城,见父亲亲自在城门前接应这个突厥人,才知他绝非寻常。因父亲的缘故,他每次往敦煌城中来时,父亲便要奔忙接应,我少不得知道他来了。他每每邀见,我皆告诫自己,闺中女子不该同男子私下相见。可,可脑中一想到他,便犹如见了辽阔的西疆草原,巍峨高耸的群山,好像他就是那一切我不曾见过的壮阔,鼓荡着我去见他……”
这些话压在张韫娘的心底,从未吐露过半个字,今日将那深藏的情愫娓娓道出,起初还羞怯得择不出词来,越往下说,越觉得舒畅,积压在心底的自责与欢欣交错的矛盾,常教她喘不上气,现下只觉心里松快,不觉连眉目中都带了柔情蜜意。
风灵托着下巴听得入了迷,不曾料想她孤高端庄之下,竟有一颗如此大的心,大约也只有阿史那弥射的那方天地才衬得起她。
张韫娘面上因神往泛起的光彩,教她不自禁怀疑,索良音死活不愿去的处密部,与张韫娘心神向往的处密部,是否同一个地方。忽然一个念头蹿至她的脑中,“姊姊,弥射将军的牙帐内早有大可敦,你可知晓?”
“自然知晓。”张韫娘平静地答道。
“既是如此,你也愿……”
张韫娘柔柔地一笑,“我心所愿,无妨。”
风灵翘起唇角,心内无比确信,搅坏索氏父子要将音娘送至弥射身边的打算,顶替她走了那一遭,是做了一桩极对的事。
第六十五章封铺受辱
风灵与张韫娘于后院相谈甚欢,浑然不知前头店里已然乱作一团。
老管事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忌惮张韫娘在内室,不敢直闯,只得在窗下强定了声音禀道:“大娘,快出来瞧一瞧罢,市署来人了,说……说咱们店铺有货品上的纷争,要封铺取样!”
风灵蓦地直起腰,向张韫娘告了个罪,“姊姊见谅,我这店肆近日来不甚太平,教姊姊受惊了。这便找了姊姊的婢子来,姊姊先回罢,咱们隔日再说话。”
张韫娘扶案站起身,摸了摸怀中的早已备下的予弥射的书信,本想托付了风灵想法子送出关去,而今见她的境况也是艰难,恐无心旁顾,当下不好意思再劳烦她,未拿出那书信。
“市署这起子曲意逢迎的小人,大多是索氏族人,他们若有意刁难,不妨与索大郎递个话,他虽……”张韫娘本意想说他不学无术,为人也不甚牢靠,话临出口又觉不妥,便生咽了下去,只道:“他或肯在他父亲跟前说上一说,这事也就化了。”
风灵心里匆匆苦笑,分明事端就源自索家寄居的那位柳公子,索庭怕是同他沆瀣一气,从中也撺掇了不少,求告于他,不若送羊入虎口。她不好明说,只应付着道了个谢,叫人来照料她从后角门出去。
待风灵走入店内,大门已教人关严,市署里的差人大模大样地在高椅内坐着,倨傲地看着风灵走近,等着她来行礼。
不料风灵走至近前,只向他略一颔首,“差官奉命来封了我的店肆,总该有个文书,还请……”风灵向他摊了摊手。
“难不成顾娘子还觉有假?”差人翻了翻眼,她未来行礼已惹得他不快,张口又作质疑,倒激得他亢奋激越起来。却见他腾地自高椅内站起身,冷哼一声,夸张地一甩手,一卷黄麻纸照着风灵的脸便飞抛了过来。
风灵不急不慢地伸手接过,展开来阅看一遍,内容与她揣测的大致相类,正是那石姓胡商退定不成,反将她告至市署,诬赖她布匹充次。
按理说,市丞署接了这样的状告,遣了人来验看货品,下个定论,便结了。这一番却偏要封铺取样,可见张韫娘一点未说错,市署果真是索氏族人把持的天下了。
那差人瞧着风灵阴沉的脸,极是称心,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掌,一脸公事公办地指着店内的各色布匹绸锦,命同来的另两人搬挪。
“布料我这就搬回市署,请人验看评断尚需些时日。市署不比你们这些商团萨保,总得验得周密细致,故而要多耗费些时日,顾娘子切莫心焦,闭店静候便是。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倘或此间顾娘子一时急切,私自去了封条开张经营,莫怨某不讲情面。”
市署的几个差人哪里是在搬挪布匹,分明是在糟践。风灵紧咬着牙瞧着他们将一匹匹俏丽精致的彩锦掀翻在地,沾了尘土的肮脏的鞋底踩踏在柔软素洁的绫布上,不时有丝绸被撕裂的脆响混在差人粗鄙的嘲笑声中。
她深深吸了口气蕴在胸腔内,别过头去闭紧了双眼。她自小便在商家长大,最是见不得人糟蹋东西,待她执掌了沙州的布坊后,尽力将每一匹布每一段锦拾掇得光鲜夺目,仿若店肆内售贩的不是布帛,而是五彩的珍宝一般。此刻他们肆意地践踏,每一下都如一鞭抽打在她心头,疼得她心间直颤。
佛奴悄悄地挪到她身后,紧绷了浑身的劲儿,防备她暴怒起来蹿上前动粗。
片刻之后,差官终是择了几匹上好的锦缎,搬至门前的牛车上,呼呼喝喝地出了大门。风灵仍在原地木木地站着未动,直至大门再次被阖严实,整个店铺重新回到一片黯沉中,随着门上传来的“啪啪”拍贴封条的动静,风灵这才如惊醒了一般,按了按酸胀的眼眶,吸吸鼻子,一言不发地回后院屋里去。
满地散了残破脏污了的布料织品,她不忍看一眼,莫说她不忍,家下众人,无不心疼酸楚的。
这日余下的光景,风灵浑浑噩噩不知要做什么,几时回的安平坊也不甚清楚。她不让佛奴去告知康达智。阿幺想劝慰,多说了几句,她又嫌烦,撵了出去。金伯金婶与那些部曲更是不敢去扰她。
夜里倒睡得早,正房的灯烛早早便熄了去,见状众人更是不得入她房门,只得各自安歇去了。
是夜,万籁俱静,正房幽幽地亮起了一盏灯,过了片时,一道灵便的身影从门缝闪出,沿着墙脚溜至围墙边,三两息的功夫,身影便消失在了墙头后面。悄无声息,整个宅子内无一丝动静。
坊门上搁着粗实的大木,栓阖着两扇厚重的木门,守坊门的不过是官中的徭役,不似城门口的府兵那样上心,月中时分,恐怕早已支撑不起眼皮,风灵无一丝障碍便越过了坊门边围起的木栅栏。
然而出了坊门,她却停下了脚步不知该往哪处去。
她出来原不过是睡不着觉,在屋里憋闷得慌,出宅子时想着要往市署去探探,看看白日里他们搬走的那些丝绸布帛是否果然在市署的库房里待查,将近坊门时突觉自己这番举动太过好笑,在又如何,不在又待如何,全不是自己目下能掌控的。
一时她却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气闷地往前走了几步,远处仿佛有巡查府兵的脚步声,她闪身在路边的一堵砖墙后头隐着,不消一会儿,果然闷闷的革靴踏地声越来越近,间中还有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风灵背靠着砖墙,细细辨听,在心里头默默数着巡夜府兵的人数。数了几遍,皆不得个准数,皆因马蹄声的扰乱。
也不知为何,马蹄声忽然不见了,只剩下府兵的脚步声,她一面数一面揣测着府兵离去的速度,只待他们行远了她好从墙后出来。
夜巡的队伍渐行渐远,风灵在墙后动了动身子。
“出来。”蓦然一声低喝,惊了她一跳。她睁开眼,屏息站在原处不敢动弹。
“还不快出来。”呵斥虽严刻却并无多大戒备,纵然隔着厚重的夜色与罩面的铁盔,风灵听着声儿也知晓是谁。她慢吞吞地自墙后转出来,做小伏低地行了个礼,“延都尉辛劳。”
马上那人半晌不说话,风灵只得端持着礼不好抬头。
隔了一阵,岑寂的街面上再捕捉不到丝毫府兵们的脚步声,拂耽延取下铁盔,沉声问道:“将交三更,早过了闭坊时辰,何故还在坊外走动?”
风灵站直身子,“我若说我心烦意乱,在屋内憋闷,只想出来散散,都尉可信?”一开口,她自己都唬了一跳,声音发沙,满是疲惫,不带任何挣扎狡辩的意思。
第六十六章醍醐灌顶
如酽茶般浓重的天色中,风灵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他在马上定了许久,久得教她有些心慌。末了,他终于低低咳了一声,向她伸出一条手臂,“随我来。”
风灵毫不犹疑地上前几步,握住他粗砺的手掌,随着他手臂上传来的劲道,翻身跃上了马,紧贴了他背后硬冷的甲胄。
“你原是要去哪处?”他控住缰绳,扭头问道。
“出城。”
“出城作甚?”拂耽延勒住缰绳,马在原地踏了几步。
“不作甚。觅个清净地,梳理些事儿。”风灵轻声微叹,“都尉若是拿了我羁入牢中,倒也不失是个清净地。”
“你若想去,也使得。”拂耽延随口一应,抖开缰绳,催马往前走了几步。背后静悄悄的无一丝动静,若非腰间轻搭了一只手,便似无人一般,换在平常,那张嘴何时饶过人。
拂耽延心里怀着惊诧,慢慢走过一条街,仍不闻她动静。将近城门,城墙上一字排开的一列火把簇拥着火光通明的楼观,拂耽延催打着马加快了速度。
“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