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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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用过晚膳不曾?佛奴在作什么?”风灵看着阿幺自食盒内取出一笼屉的蒸饼,几样佐菜,忽想起大伙儿也跟着遭了一下午的罪,只怕此刻也未能好好用晚膳。
“我阿母做得了饭食,已打发他们用膳去了,大娘不必记挂。佛奴”提到佛奴阿幺忽然低了嗓子,“他还在外头盯着人收拾那摊子糟乱。”
“你去唤他进来吧,今日也苦了他了,怎么也该先得饱腹才是。”风灵接过阿幺递来的筷箸,弯眼一笑。
见她笑颜,阿幺揪紧的胸口不禁一松。她原未经过什么事,今日这情形教她唬得不轻,先时风灵崩着个脸,她爷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觉失了主心骨,此时风灵这么微微一笑,登时抹去了她心头的焦灼慌张,笑着“哎”了一声,松快地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一轻一重的两道脚步声出现在院子里,止于她门前。阿幺旋身进屋,取了一支掸灰的拂尘,又跑了出去,屋门敞着,门帘的飘动间,风灵听见阿幺絮絮的念叨,“满身的黑灰,再往榻上一坐,好好的锦垫都教你糟蹋了。”
“大娘都不嫌,反倒讨你嫌了,方才非得要我洗手,现又掸尘,可还有完?”佛奴笑嘻嘻地低声抱怨,声音里并听不出有半分恼意。
拂尘甩在衣袍上“砰砰”的闷响夹杂在两人嬉笑佯嗔之间,落入风灵耳中有一种异样的美好,尤其是在当下本该焦头烂额的时刻,这样家常的言语动静,教她强压在心底的愤怒烦躁主动地熄了下去,渐渐化成一片安宁。
“大娘。”佛奴挑帘进屋,搓搓手去瞧案上的吃食,脸上笑着,却有造假的成分。
风灵扯过两只锦垫,一边一只拽到自己身侧。“一同坐着罢。”她轻易便能瞧出佛奴与阿幺强作镇定有意,目光有意避开蒸饼与佐菜旁的那些残布。
阿幺取过筷箸要分,风灵直囔着饿,不待筷箸到手,伸手抓取了一只热气腾腾的蒸饼,张口便咬。门外院内的大富骤然低吠了几声,声沉如闷雷。“风灵!”随之而来的便是炸雷,康达智大踏步地进得后院,也没人来拦他,他因心急,扯开嗓门先唤了几声,倒把大富给唬了一跳,夹起尾巴俯身欲冲腾上前。
风灵忙趿着丝履下地,口中蒸饼尚未咽下,含含糊糊地“哎”着挑帘出门接应,顺手甩给大富一大块羊骨,大富接着肉骨这才松弛了下来,撅臀摇尾地啃肉骨去了。
康达智借着院中石灯的昏暗光照,朝风灵脸上打量了几眼,见她若无其事,仍是一副没心没肺模样,揪到嗓子眼的心也就放回了腔子内。
“康阿郎来了。”佛奴蓦地从壶门榻上跃起,仿佛在莫贺延碛中遇见了水源一般,连双眼都不觉亮了起来。
阿幺明白康达智必定是为着今日晌午焚布的事而来,心中欢喜,转眼瞧见食案上才铺排下的晚膳,又忧心风灵连晚膳也不得用了,只犹豫了一息,心智急转,笑着招呼进门的康达智:“康阿郎且坐,大娘一日不曾好好吃过什么,现下正要用晚膳,我这就去再添一副食具来。”
康达智此刻急躁,顾不上阿幺的这些小心思,“不必不必。”
风灵向阿幺使了眼色,示意她安心,“你同佛奴往金婶那儿去吃罢,不必来忙。”
佛奴拉着阿幺向康达智行了个礼,康达智挥挥手,自在锦垫上一坐,“今日是怎回事?怎的有丝绸中掺荨麻的事儿?”
风灵咽下口中的蒸饼:“说顾坊以次充好,阿兄信么?”
康达智摇了摇头,“断然不信。”他执起案上稍大一片的布料左右翻看了几眼,皱紧了眉头,“这确是顾坊的布不假,焚成这模样,想要明证未掺次料也是不能了。除非能寻着那焚布闹事者,使他们当众亲口说是诋毁,如若不然只怕更大的损亏还在后头。你可知那焚布者为何人?”
风灵几口吃下一枚蒸饼,抬手又去取了第二枚,顺手抄起筷箸夹了一箸醋芹送入口中,镇定自若地嚼咽了下去,才拧聚着秀眉道:“焚布者为何人风灵不知,背后授意者我大约还能知。”
“难不成你在同行中作了霸盘,坏了人家的买卖?”见她还要去夹另一碟菜,康达智蹙迫地端起那碟菜挪至一旁,“先别忙着吃,紧着告知阿兄,是哪一个,阿兄替你去分说。”
风灵伸长了手臂去夹那碟内的菜,嘟起嘴道:“一整日都未好好吃上一口,阿兄且容我先垫几口再说。天大的事也该先垫饱肚腹才有气力应对不是。”
康达智一拍大腿,取过杯盏,替自己倒了盏茶,无奈地望着她用膳。“阿兄不一同用些?”她边吃边邀道。康达智摇着头,“早用过了。你再不说是谁,拖怠至过了闭坊时分,你阿嫂又该恼了。”
风灵吃下第二枚蒸饼,放下筷箸,抹了抹嘴,脸上慢慢逸起一丝冷笑,“并不是行内争锋,背后授意作恶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寄居索府的柳爽。”她顺手捏起一片稍大的残布,“这些被焚的绸绫,皆是前几亲自我商肆中购走。”
第五十八章幕后黑手(二)
“你是说”康达智手指一松,手中茶盏险险落下地,他将茶盏放回案几上,“你说的是柳公子?他为何要这般作难于你?”
“还不是为了”风灵蓦地住了口,康达智一向并不赞成她过多卷涉入旁人的事中,上一回顶替索良音侍候阿史那弥射西归时如此,这一回必定也要惹来他长篇大套的劝诫。
“你不说我也知道,必又是为了索家那小丫头。”康达智站起身跺了跺脚,又重叹着坐下,“你怎会胆大至此,去开罪柳家那小阎王。你可知他为何来了敦煌?”
“听说是在长安惹了祸事,躲祸来的。”风灵撇撇嘴,不以为意地答道。
“你哪里知道此人的毒辣。”康达智长叹道:“兵部侍郎较之江夏王如何?”
“四品的官僚无论如何及不上皇家血脉。”风灵应道。
康达智斜睨她一眼,“亏你还知道。柳爽什么人?兵部侍郎刘公长子。那柳爽在长安乐坊内作乐,相中了一名胡姬,欲买回府中充作伶人。偏巧那胡姬与江夏王幼子情投意合日久,听闻胡姬受人狎戏,那江夏王的幼子恼羞成怒,带了长随去寻柳爽的理论。岂知他这一去便未能再回来,竟是教柳爽的那几个鹰犬打死了。”
风灵听了直咋舌,“江夏王幼子,怎说头顶也还有李字罩着,这柳爽好大的胆。江夏王不找柳家寻仇?”
“柳公因太子妃的缘故,深受太子倚重,眼下虽说官居兵部侍郎,待太子登基,怎么也跑不了一个中书令。江夏王早年虽有军功,但”康达智按下嗓子,低声道:“哪朝君王不惧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况且又是同姓族人,更是险要,故江夏王缴了兵权,便乐得做个闲散富贵的郡王,朝中无势。出了这番事,他纵然是占了理儿的,也未必敢大张旗鼓地闹将出来。动手的那几人连同那胡姬,一夜之内皆畏罪自戕了,柳公子也不见了踪影,只说他这些日子根本不在长安城内,无人能证是柳公子唆使下的狠手,江夏王还能如何?”
怨不得柳公要令拂耽延将他扔进府兵营中熬磨性子,竟是打死了皇家血脉,胆大妄为至此,柳、王两家在长安的权势也可见一斑了。
风灵暗自吐了吐舌头。“这位柳大公子,布也焚了,闹也闹过了,也算泄过愤了罢。我不过是在他醉酒之时阻他做出没脸的事来,他该没那么大气性罢?”
康达智不确定地摇摇头,“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他陡然忆起了什么事,醍醐灌顶一般,满是希冀地望向风灵,“你说,那日是延都尉替你拦挡了他?”
风灵疑惑地“恩”了一声。
“延都尉”康达智忽就欢喜起来,“不若请他出面相帮相帮,许能顶用。你亲手做一盒粔籹予他送去,他指定不能回绝。”
风灵愣了一下,伸手推了他一把,“阿兄又浑说,我这边一团糟乱的,阿兄还来拿人说嘴。”康达智张了张口,风灵不愿他再说,干脆拿话堵了:“阿兄趁早绝了这念想,若柳爽就此罢手了此事便作罢了,他既这样骄横,我这平头百姓也不与他轮是非长短。他若还未解气,再闹出些什么来,但凡不贻害性命的,我断不会去寻延都尉援手。此事本与他无关,何苦来教人为难?况且,他堂堂的都尉,是咱们这些小民能差使的?”
康达智拗不过她,眼下但求她能按下火头,不去讨要说法,将此事静悄悄地揭过,便已是要敬谢神佛了。好言安抚了一阵,外头传来第一声闭坊的鼓声,康达智急急起身告辞。
次日风灵因怕再生事端,闭店门十日,深居简出,不叫经营。她私下打算着,敦煌大市中,不仅是货品流转得快,连消息风闻亦是流散极快的。不过三五日,便会有崭新的消息事端出现在市集中,迅速地散落于商客旅人的茶余饭后。而她店肆门前的这把火,也会悄然熄灭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间,如细尘一般消失不见。介时,她再重开了店门,这事便淡出了敦煌城。
闭了店门的日子百无聊赖,西州才刚送了账册过来叫她瞧过,下一季的账册还遥远着,风灵窝在安平坊内整日里不过是同部曲们过过拳脚,调教调教大富,再无其他事可做。
索良音来过一次,望望她家宅平静,人口无恙,终是放下了心。
说话间,索良音无意露了腕子,风灵眼尖,一把攥住,撸起她的袖管。却见她雪藕似的手腕上赫然几处难看的淤青,一望便知是遭人指掐了。风灵震惊,抬头询问道:“可是那柳爽欺负你了?”
“不,不。”索良音连连摇头,用力抽回被风灵握住的手腕,“是我自个儿做活时不留意,伤到了,表兄他,并不曾为难于我。”
风灵自是不信,只迫不出索良音一句实话来,她无奈地从床榻脚下的一只红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