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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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惊愣了一息,大声嚎了一句什么,举刀向风灵迎面砍下。刀刃带风落下,至她头顶不足三寸处,猛然顿住了。风灵抬头望去,却见拂耽延正将自己的长刀从那人胸口抽回。
长刀离去,腥热的血自他前胸的洞口喷洒出来,兜头盖脸地洒在风灵的头上脸上手上,她也不是不曾见过红,只是从未那么近地叫血水洒一头一脸,她下意识地惊叫着跳开,那突厥人恰正仆倒至她方才站立的位置。
她惊魂不定地去看拂耽延,他已错开身同另几名突厥人缠斗在一处。平日里见他或公袍常服,或革甲戎装,虽英武庄重,却并不可怖,不想眼下他投身于这杀戮之中的模样,好似全然换了个人,叫人瞧着胆寒。
拂耽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她,踢开近身的一名突厥人,回脸冲她大吼了一声:“发什么愣!护好自己!”
风灵被他这一嗓子唤回了神魂,提起了全副的精神,重新握紧长刀,迎敌自保。
突厥人越聚越多,混战中那几个领头的突厥人已然都明白唐军领兵的人是哪一个,寻常小卒近不了拂耽延的身,那几人索性联手,一轮一轮地纠缠着他耗。
“寻不见弥射。”有突厥人向他们的头人反反复复地禀告。唐军皆不识突厥话,风灵却听得真切,她恍然,原来这伙强人是冲着阿史那弥射而来,殊不知晚了几日,弥射早已交托予高昌城内安西都护府的人护送。
那头领怒骂了一声,一把扯开脸上的布帛:“不见弥射,便将这些唐兵屠尽,我看他一人如何逃回处密!”
风灵遮掩在纱帛下的口,连同露在外面的杏眼一齐倏地张大,咆哮怒骂的突厥头人,并非旁的什么人,正是令她头涨欲裂的阿史那贺鲁。她头一个反应便是要背过身子,不叫他认出自己来。
她抖了抖手腕,又刺伤两名迎上前举刀相向的突厥人,闪身躲至一旁,靠着土坡大口喘息。
日影微微偏斜,她估摸着与这些突厥强人已纠缠了一个多时辰,贺鲁部的突厥兵当真与沙匪不可同日而语,端的是厉害强硬。
风灵身子已疲累不堪,汗水血水黏糊糊地裹着她,手脚皆动得艰难。再这么拖怠下去,她不知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刺目强光,风灵抬臂遮了眼,她只当遭强烈的日光晃了眼,岂料放下手臂时眼前又是一刺。她心下一凛,直觉不好,定睛寻去,目光恰对上一柄幽寒逼人的弯刀。那弯刀正被贺鲁反握在手中,直冲拂耽延的后背奔袭去。
她脑中“嗡”地炸开,什么都顾不得思虑,凝聚起全部的气力,冲将上去。
拂耽延被四人绊住了手脚,分明觉察到后背有异样,却也无暇顾及,砍倒了两人,踹翻一人,再来不及躲避背后带风劈来的弯刀,心里头一沉,一个念头自心间闪过:终究是要马革裹尸了。
硬冷的刀锋未到,他却被一团柔韧温热的力量猛冲撞开,退出两步,仰面跌坐至地下。
只一眼,拂耽延便瞧清楚了飞撞过来的那身形,纵然不敢信,却也绝不会认错,正是风灵无疑。
但见阿史那贺鲁一手捏住她的脖颈,将她压制在地下,一手紧握了弯刀要向下扎。
风灵被按压得动弹不得,掰不开他如铁箍一般圈着她脖子的手,试了几次,气力耗尽,手臂无力地垂到了地下。
拂耽延自心底里拔起一股不可阻挡的怒气,嘶吼着左右劈砍,全然不顾对敌章法,那气势倒将围攻上前的突厥兵镇得往后退了半步。
弯刀却在半空中骤然顿住,贺鲁盯着那双眼怔住了,圆整的杏眼中因惶恐沁出了一层薄泪,犹如春日雨后滚在花瓣上的露珠子。贺鲁急忙松开掐着她脖子大手,顺势将她面上的纱帛向下一扯。
重得了可空气,风灵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倒吸着气,也不管那空气中有多少尘土和血腥气。
“你”贺鲁未曾料到会在此地遇上她,又惊又奇,想到她同拂耽延的府兵们在一处,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气恼,一时说不上话来。近旁的土坡上传来低沉的角号,掺杂着几声突厥人的凄厉惨叫。
贺鲁一把拽住风灵的手腕:“你随我走!”
风灵已近虚脱,如同一块软布任由他拉扯,内里焦急,身子却只剩下摇头的气力。正拉拽间,忽地飞来一柄尖利匕首,直插入贺鲁的手背,他嚎叫一声,甩手放开了风灵的腕子,连连后退。
须臾间,拂耽延冲突了突厥兵的包围,将手中另一柄尖匕掷向贺鲁。贺鲁错身躲让,匕首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险险地避开了。手背上那一柄却深得穿透了手掌,他虽怒火烧红了眼,到底右手吃痛握不得兵刃,不敢上前与拂耽延对战。
拂耽延踉跄着扑到风灵身边,呼哨向号手示意,一手将她扛在肩头,一手持了长刀扫出一条血道,急急往土坡上跑。余下唐军听闻角号声响起,皆不再恋战,且战且往土坡上退。
风灵在拂耽延的肩头颠簸,费力地睁开眼,只望见土坡上站了许多唐兵,一列弓弩手张弓搭箭,随即感受到拂耽延胸腔内发出的震动:“照准了射,少伤马匹。”
紧接而来的便是“嗖嗖”的利箭破空的声响,弓弦回弹的低沉“嘣嘣”声,不多时土坡下哀嚎惨呼迭起,突厥人高声喊着“撤离”,她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慢慢阖上沉重如铁的眼皮。
第四十三章河谷渡亡
风灵睁开酸涩的眼皮子,转动着略有些迟滞的目珠,四下扫量。
木梁顶,直条窗棂,白泥墙,青砖地,她躺着的榻边地下铺了张白毛毡。再抬臂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干净的白叠布里衣,穿得妥妥帖帖,一头乌发丝丝清爽地铺洒了一枕头。
她一时忆不起这是躺在何处,亦想不起发生了何事,但周身的舒适令她满足地轻哼了一声。
“小娘子可算醒了,这一觉好眠,足睡了七八个时辰。”有个粗沉却笑意满盈的妇人嗓音欢实地轻呼道:“小娘子且先躺着缓缓,奴先去禀知都尉,好叫他踏实。”
都尉?风灵皱着眉头想要支起身子,右手腕上却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使不上一丝的力,抬手才瞧见腕子上缠了厚厚一层布帛,布帛里头仿佛有木枝固定着,她只得以左腕借力,慢慢地自榻上坐起。
呆坐了一会儿,混混沌沌的脑中忽闪过几声人仰马嘶,又是几声惨叫呼喝,眼前掠过一大片殷红,喷涌的鲜血。她一惊,猛地闭上眼,脑袋却渐渐清明过来,最后记得的是她拼尽全力纵身一扑,直撞向拂耽延。
她重忆起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被自己唬得目瞪口呆,如何就不自量力地舍身去替拂耽延挨刀了?她怎也想不出那时自己在想些什么,盘算计较过什么。
再细细思忆一遍,灵光乍现,纵身扑出的那一瞬,脑中似乎无端地出现一位戎装女子的身影,仿佛是,前夜老府兵讲的伴驾征战的那位英华夫人。怎会想起这个来,风灵浑身一颤,甩甩脑袋同自己道:定是受了惊吓,又疲累过度,不免胡思乱想。
“小娘子能起了,可有气力梳洗?”妇人笑呵呵地端着一盆热水进屋,将热水和布帛往一张高脚桌案上一放,过来查看风灵的脸色神气,“好了,好了。果真是大好了,面色也活泛过来了,小娘子是不自知,昨日来时那模样,紧闭了眼,面上死沉沉的,可把我唬了一跳。”
风灵伸手触到自己的行囊布裹,探了左手进去随意抓了一大把钱捧到妇人跟前:“阿婶多费心了。”
妇人犹豫着不接:“都尉吩咐定要照料好小娘子,原是该的,怎好再要小娘子的钱。”
他倒是个知恩的,罢了,也不枉费救了他一遭。风灵笑微微地自忖,一面将钱往妇人怀中塞:“钱不多,阿婶莫嫌,若是不肯收下,风灵也难安心。”
妇人这才“哎”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将钱收了,手脚麻利地扶着风灵起身梳洗。
“小娘子瞧着也是富贵人家的身,吃了这样大的苦,现下好了,可算是过来了。”妇人扶着她的胳膊,摸到她身上精贵的白叠布衣料,絮絮叨叨,“昨日来时都尉给了个包裹,说是小娘子的行囊,我便寻摸着替小娘子擦洗换衣了,怎就糊了满脸满头的血,直换了七八盆水方才濯清了。”
“遇匪了。”窗外院子内似乎有数人来回跑动,风灵胡乱搪塞了她,提耳留意着窗外的动静,生怕拂耽延领兵走了,将她抛在这驿馆内。
净了手面,风灵请那妇人替她低低地梳了一个简单的螺髻,将脑后的散发编结成一条单辫,垂在左侧胸前,从行囊内随意取了一袭细葛布的素色胡袍穿了。
屋外走动的人越发多起来,她再谢过妇人,忙忙地推门出去。一抬眼,便见丁四儿在院子里头坐着,指挥着几人往外搬柴木干枝,各人皆默然忙碌,相顾无语。
丁四儿见风灵出来,肃板着的脸略松快了些,却只冲她点了点头,笑意全无。
风灵在院中茫然枯坐了一会儿,有兵卒来禀报,只说是都备办妥了,都尉说到时辰了。
“备办什么?”风灵疑问道:“什么时辰?”
兵卒动了动唇没答话,丁四儿从腔子里长吁出一口气:“送兄弟们归去的时辰。”
风灵滞了一下,立时明白过来,垂着脑袋轻声问:“风灵与他们一路同行,也算得是缘分,可否可否一同去送上一送?”
这回丁四儿倒不说要先问过拂耽延,自己拿了主意,点了点头,便领着风灵一同走出驿馆。
馆外,拂耽延牵过一匹马,看那架势,是要亲手套车,一旁车板上齐整整地横列了六条薄毯,不必说毯下便该是阵亡的兵卒。
府兵们仍在驿馆外扎营,营内除开伤残的府兵,余者皆出营列队。拂耽延套了车,亲自赶着车,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向官道外的河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