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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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言语倒罢了,一开口索良昭的怒气便席卷了过来,她歪着脑袋将索良音上下打量了一圈,仿佛头一次见似的,凉凉一笑:“你也不必同我论什么江南士族,莫要以为攀上个不知真假的江南旧族,便比平日里高出了一头,终究是个以色侍人的胡姬。”
“昭娘!”风灵按捺不住,高声喝止她:“音娘终究是同你一脉相连的亲姊妹,她是以色侍人的胡姬,你又是什么?莫要辱人自辱。”
索良昭怒极反笑,顾不上周遭那么多别家的小娘子在,指着索良音森森笑道:“上一回弥射将军自敦煌过,若非你从中作梗,她早已成了弥射将军的舞姬。胡姬自是胡姬,逃得脱上一回,我却要睁大眼瞧她可否过得了这一次。”
索良音与风灵相顾愕然,索良音紧拽了一把衣裙在手中,惊慌失措地呐呐道:“姊姊你莫要浑说来哄我。”
“昔日弥射将军率军东征,收了你在身侧到底不便,也就未多加计较。眼下他罢兵西归,负了些伤,一路正要人照料服侍,过不了几日便要启程携你回处密部。我有无浑说”索良昭探手向张韫娘一挥,“人就在张府住着,去问她便知。”
索良音脑中“嗡”的一片响声,一下跌坐回席上,再不知周遭是何情形,谁人说了什么话。
待她再回过魂来时,已身处自己闺房的床榻上,身边围坐着风灵与她阿母曹氏。曹氏正低头抹着眼泪,风灵轻声细语仿佛是在抚慰。
房门“嘎吱”一响,一名小婢笨手笨脚地端着一张小食案进来,走得歪歪扭扭,努力不使食案上的一碗汤饼翻倒。
曹氏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起身自去接过食案,嘱咐她去外边候着。她母女二人统共也就这么一个略有些痴傻的小婢可用,还是别处无人肯用,推塞至她们这儿来的。
曹氏放下食案,转身见索良音醒转,正茫然地睁着眼,一张白皙的脸越发白了几分,霎时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地夺眶而出。
索良音使了一把力,自床榻上坐起,一手抓了曹氏的手腕,一手握住风灵的手。“阿母,阿母,我该如何是好”一句未成,只哭得泪雨滂沱。惹得风灵跟着按了几次眼眶。
曹氏泣得弯腰半附在床榻上,哀道:“我的儿,阿母谨小慎微地过了一十七年,仆婢不如,惟念着咱们母女能在一处相依相靠,苦日子也尚且过得。你这一去,隔了山,隔了大沙碛,此生也就不得见了”
风灵坐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该先安慰哪个。敦煌将遣府兵护送阿史那弥射的消息她早已获悉,可证索良昭并未信口浑说。
拂耽延所说的名录中仅有一名女子,便该是指音娘。
上一次尚能侥幸助她母女一助,这一回,她却也无能为力。
生如曹氏与索良音那样的女子,从来都命不由己,莫说是这母女俩,恐怕纵是索良昭同张韫娘那些嫡出大娘子,也未必由得了自己半分。
风灵的胸口忽然发起胀来,念及远在余杭的阿爹阿母,竟肯无视世俗规章,随她所愿,由得她替自己的命做主,只怕天下再寻不出那样的父母来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阵,索良音忽然抬起头来,咬牙道:“大不了,我便绞了头发,往千佛洞去跟个尼师,好歹还能时常同阿母相见。”
风灵唬了一跳,忙拉了她的手劝道:“事未至此,音娘何出此言。咱们再想想法子,车到山前必有路。”
索良音拼命地摇着头,瓮声哀泣,“再没别的法子了”
风灵重重地“唉”了一声,跺了跺脚:“这世间的事大多不遂人愿,我愿随护送队伍往西州一趟,偏不得成行,你万般不愿去,却非去不可。”
她突地顿住,将这话在脑中又同自己说了一遍,眼眸渐放出光来,一下跃起,按着索良音的肩膀道:“你先莫慌,我这儿有了个主意或可一试。”
索良音与曹氏同时止住泣声,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曹氏拿帕子抹了抹泪,也不问她有无把握,颤颤地抖动着浓密卷翘的睫毛,充满希冀地望向风灵:“好孩子,你向来有主意,如今我求不得旁人,能指靠的也只你了。”
风灵不敢拖延,辞了曹氏母女,叫上阿幺,便出了索府。
回至家中,已近闭坊时分,佛奴正在前院焦急候着,见风灵提着裙裾从车上跳下,他疾步至她跟前。“有一行商队,十余人上下,部曲不足,商队萨保道,若大娘能出十名部曲,便可同行。”
风灵一面大步朝内院走一面快语道:“他倒是好盘算,若能出十人,我便自己走了,要同他搭什么伙。这一趟不运送货什,也不做什么买卖,本无利可图,哪里来的利钱分予咱们家那些部曲,总不能叫他们白跑。更不必说十人一路的花销,倘途中出些幺蛾子,再折了我几名部曲,这笔帐该如何算?”
“我哪里就糊涂成这样,连这笔帐都算不来过来?这不是着急要走么,总得亏折点儿。”佛奴小跑着跟在后头,苦着脸劝道。
“却也未必要亏折。”风灵停下步子,简短地答道,却不想多作解释,“且看今夜情形,莫要四处乱窜,在家中等着我消息。”
第三十一章移花接木(二)
天边余光收尽,张府后墙外一株高大的老枣树,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一团纤小的黑影,如同一只夜出的猫。
黑影在老枣树上蹲了片刻,朝张府内四下巡望了两圈,身形凝滞了半晌。
初露的月光洒在张府内,与府内灯火交相辉映,亭台楼阁,曲径游廊,皆被照得清晰分明。
风灵在树上半露了脸,犯难地观望了良久,张府一切井然有序,仆婢小厮往来如常,瞧不出哪处有异常,哪处有军兵巡防。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如若自树上借力跃入张府,悄悄地逐一摸查,多费些功夫,大约也能寻出阿史那弥射的居所。
然弥射重创未愈,自进入沙州地界,便由沙州府兵接管了他的一应卫戍事务,弃驿馆而取张府,许是为了避开闲杂人等。
此刻府内面上瞧着越是沉寂安然,戍守便越慎密,偌大的张府内,必然有暗哨,若跃入府内,东摸西窜的,难免被暗哨逮到,介时纠缠不清起来,得不偿失。
正为难间,忽见靠近藏身大枣树的东南隅小院人影晃动,从屋子里走出个大嗓门的婆子,一壁退出一壁高声应答:“大娘子请留步,老身可不敢当。近日府里头多事,大娘子若一时短了什么,遣个丫头来吩咐一声便是,何需亲自来走一遭。”
屋内人不知说了什么,那婆子连连躬身,随即从屋子里走出一位手捧一绺五彩丝线的小娘子,素裙单钗,举止有礼。
风灵借着月光与灯火凝神一望,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张韫娘。原来这东南隅的小院落是张韫娘的闺室所在。
她心头暗喜,目视着那婆子唯唯诺诺地辞别张韫娘,转身走出小院,再转眼看张韫娘,不紧不慢地退回屋内。
风灵横下心,将胡袍的袍裾在腰间掖紧,背靠着大枣树的枝干,纵身奋力一跃,正落到对面的围墙上。不敢多停留,她又借着花木枝条向下跳跃,几下蹿入繁盛的草木里,不见身影。
未到寝时,又刚来过人,张韫娘屋子的门并未关合,门上湘妃竹的帘子在和暖的春风里“啪嗒啪嗒”地轻晃。
风灵一闪身子,顺着竹帘的开合便溜进了屋子。
张韫娘才刚打发了随侍的婢子去取绣花的绷子,自在案前的锦垫上坐下,低头理着那一绺彩线,见有人进来并未在意,头也不抬,随口问道:“让你去取个绷子,怎又回来了?”
风灵深吸了口气,屈下膝,轻声道:“风灵在此问韫娘姊姊安好。”
张韫娘手中的彩线应声落地,她转头大睁着双眼,惊恐地指着一身男装胡袍的风灵问道:“你,你,你是哪一个?!”
风灵怕她囔起来,忙上前按住她的手,急道:“姊姊,姊姊莫要囔,你瞧我是谁。”
张韫娘定神看去,面前的人虽身穿深色男袍,却分明是一个娇柔灵秀的女儿家,这才略松了口气,心下仍是不快,遂拂开风灵手,站起身沉着脸问:“你来访我,尽可下了帖子自大门入,这黑天里,偷偷摸进来唬人,所为何?”
其实风灵也不知她年岁几何,只管一味服端端正正地予她行了个礼,“风灵自知唐突,可事急从权,一时顾不得礼数,还求姊姊莫怪。”
说着她瞥了一眼敞开着的屋门,又道:“我同姊姊并不相熟,我所说的不敢奢望姊姊全信,但事关一女子终身,事如救火,我也只得厚着脸面来求姊姊相帮。”
张韫娘沉吟了半晌,游廊上已响起了侍婢说话的声音,想是去取绣花绷子的小丫头回来了。张韫娘仍在犹豫,风灵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求姊姊成全。”
终于,张韫娘站起身,走到门前,扶着门框向游廊道:“我脑仁发胀,想清静一会子,你二人往别处说话去,晚些再回来。”
两个小丫头应了声“是”,脚步渐渐远去。
张韫娘顺手阖上门,转身淡淡地对风灵道:“说罢。”
“白日里集社时,索家大娘所说,姊姊也听着了。音娘同我自小交好,胜过亲姊妹,如今她就要被当做舞姬赠人,连个寻常姬妾都不如,她在家中是怎样的情形,姊姊也在一旁瞧得真切,今日于她恐怕便是绝路了,我岂能坐视不理?”风灵凝视着张韫娘的脸,见她神情寡淡,既无动容亦无反感,心里也拿不准她究竟肯不肯信。
“你救助姊妹,同我有何干系?”好半日张韫娘方悠悠地接了一句。
风灵深吸了口气,也不打算多绕弯子,干干脆脆地把话道明。“原是与姊姊无关,可眼下弥射将军客居贵府,我欲面见将军一叙,无奈人微言轻不得见,想求姊姊助我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