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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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另三面的游廊下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溜的粟特商户,皆依着唐人的样子,就低案而坐,相互寒暄抖着笑料好不热闹。
在场惟有风灵一人是唐人,她却浑不在意,人群里头三旋两转,笑容可掬八面玲珑地一个个招呼过来,礼数周到且不失率真。
众人见她年纪不免要以长辈自居,有几个相熟的甚至送上了大红锦帛的压岁包,她也不辞,甜声说了祝词,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
葡萄佳酿一壶壶被端上席案,炖得鲜香酥烂的羊肉被一大盘一大盘地送来,鼓乐更欢,整只的羊头被送到康达智与米氏案前,康达智执了银匕,将羊头上的肉割下二三十份,命侍婢一一送至各食案上。
欢宴至午后方散,各人领回各自陈列的物件,尽兴而归。恰法常寺的小僧跑来请风灵,说台架乐人皆已齐备,拔苦法师亦已等候多时,请她亲往主持。
风灵挽起米氏的胳膊,望着她略微鼓起的小腹,“拔苦法师的加持,平日里可是求之不得的,阿嫂可要好好地请法师替小郎君添福。”
米氏爽快地“哎”了一声,两人手挽手地出门往折冲府那边去,康达智忙不迭地指了几个婢子“赶紧跟上,小心伺候着。”
康宅与折冲府相去不远,慢慢地走出永宁坊,正道上行过两盏茶的功夫,便能望见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和府门前的已然搭起的宽大台架。
米氏极是欢喜,紧握了风灵的手,脚下步子都不觉加快了不少。“你竟将法常寺的音声儿请了来,还请出了拔苦法师亲自前来唱经,可是花费了不少香油钱,做了不少功德吧?”
“阿嫂说的哪里话。”风灵扶着她的胳膊,笑道:“风灵花费的不过是财帛,能值几许?此一番能请动拔苦法师,可是花费了阿兄的脸面人情,这才当真贵重。”
说着她眼睛瞟向一侧的朱漆大门,心里头暗暗补道:自然还有延都尉的情面在里头。心里头忽然微微一动,隐隐地竟有些盼着那张肃板无趣的脸今晚能早些出现。
晃神间,台架对面的五彩篷障内款款走出一人,直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这,可是索家那位善乐舞音律的小娘子?唤唤什么来的,瞧我这记性,越发的”米氏因记不起索家小娘子的名儿,懊恼地扶了扶自己的脑袋。
“是音娘。”风灵接口道。
米氏远远地端详了几眼,不住点头,“怨不得外头人皆赞,出落成这般的好颜色,还知书通理。”
忽然她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唐人家中最是讲究门第嫡庶的,偏她又是胡姬所出,白白可惜了这副好容貌,也不知日后要去哪户大门户中去做姬妾。她若能自己做得主,不若嫁了寻常的富庶商户,虽说差了门第,到底为人正妻,说不得日子能过得舒心些。”
“阿嫂”风灵嗔怪地轻轻晃了晃米氏的胳膊。
“阿嫂说的可不都是实在话。”米氏并不理会,自顾自接着道:“她又不若你这般自在,终究是生在那样的人家,样貌平平也便罢了,偏是那样的妙人儿。你初回敦煌那会儿,索阿郎不正想着法子要将她送予右监门大将军弥射么?”
风灵脑中浮现出索良音生母曹娘子的泪容,并那个气度华贵的突厥人,心底里也不得不认同米氏所言。
当日自己虽是替她解了一难,总是解不了她一世,心下打定主意一会儿定要寻个机会将米氏的那番话同她说上一说,她若有心,也好早作打算。。。
第二十四章惊魂年礼(三)
说话间索良音已至跟前,米氏也不好再多说,只含笑拉着她的手,赞了一回,絮絮地说了一些闲话,又同受了拔苦法师的加持。
酉时将尽,几乎是以折冲府内的灯火为信,满城的灯火渐次燃起。
折冲府前分明乌压压地站了一地的人,却寂静一片仿若无人,庄重撼人的大鼓闷闷地响了四十九下,折冲府的两扇朱漆大门豁然洞开,拂耽延与韩孟自门内走出,两人俱绷着脸,仿佛对这盛典并不十分感兴趣,倒是他们身后的一众大小官僚,一个个乐呵呵地摆上了与民同乐的架势。
民众平日见官机会不多,今日能将沙州各位大僚们一次见个齐全,自是要激昂一番,且多少能借着年节的由头甩脱些畏怯,不怕见罪于官家,人群便更添了不少喧腾。
人群中更是有不少云英待嫁的女子,上至高门贵女,下至平头百姓,素日就听人说起过折冲府那位半胡的都尉,丰姿俊逸样、貌样出众,今日却是个良机,还不赶紧借着灯火偷偷遥望几眼。
大鼓又是一震,吵杂人声顿收,霎时乐声盈天,台架上的五名音声儿如手拈莲花,足踏祥云,舞起了平日里难见的鹿王本生供奉。
敦煌百姓皆信奉释教,能在元日目睹这样盛大的舞乐供奉,岂肯错过。
台架两侧搭起了高大的篷障,一侧是供拂耽延等官人设席坐观的,另一侧近台架的是做东的风灵与康氏夫妇所坐,稍离台架的是索家篷障,渐次搭起的便是敦煌城内几户大族豪商。
余下空地皆满满当当地填塞了人,高处望去只见成片的黑色灰白色的脑袋,点缀着各色幞巾钗环。
拂耽延站起身将人群来回扫视了数圈,扭头向身后的张伯庸问道:“今日人多杂乱,易生挨挤互踏的事端,县衙内可安排妥帖了?”
张伯庸忙不迭地起身拱手回话:“都尉安心,下官已安置周全。”
拂耽延点点头,归席安坐,不再多言一语。目光偶扫到对面的篷障,因隔得远,只隐约望见一道略眼熟的身影,似乎也正望向他这一边,他随即移开视线,转向台架上正舞演着的鹿王本生。
台架上音声儿正舞到九色鹿王于林间闲散悠哉而行,梵音轻和,风灵同台下民众一样,凝神观望。忽然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回头见阿幺正捧着个细窄的小木匣子冲她使眼色。
风灵眼瞧了瞧正全神贯注的康氏夫妇,悄悄退席离开篷障,跟着阿幺走到外头。
“大娘你瞧。”阿幺向她摊了摊手中的小木匣子,“方才我进篷障前,有人火急火燎地塞到我手中,只丢下一句予你家小娘子便跑了个没影儿。”
风灵迟疑了一息,伸手打开木匣子,一支赤金打造的鹿形金簪赫然入目,她小心地拿起金簪,摩挲了几下镶作鹿眼的红色宝石,嘟囔道:“这般送礼的倒也是稀奇”
“大娘”阿幺低声惊呼一声,“快瞧,匣子里头有字条。”
风灵一手抓着金簪,一手又伸入木匣子,拈出一张折成细条的字条来。
借着台架上熠熠的灯火,她抖开字纸,纸上仅寥寥数句,她只扫了一眼,便似失了魂,手里的鹿形金簪“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下,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
阿幺满心疑惑,刚想弯腰去拾,风灵却如受了惊吓一般,低喝一声:“不许拾!”唬得阿幺一个哆嗦,眼眶子里险些激出泪来。
阿幺识得字,她提着胆子接过风灵手中的字条,却见纸上字体粗拙难看,再一看,上书:“顾娘子既爱鹿王本生经变,便以此簪奉上,元日佳节,当与佳人共庆,岂能独欢?”末尾落款处四仰八叉地提了“阿史那贺鲁”五个字。
阿幺本就谨小慎微,这五个字直将她唬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字纸如同着了火一般烫手,她抖着手指头将纸揉成团,不知所措地拽着风灵的衣袖,“大娘大娘,这,这如何会同那人有,有牵连?”
风灵猛回过神来,壮起胆子拾起地下的鹿形金簪,深深地吸入两口干冷的空气,渐渐沉下心气,梳理这桩突如其来的“贺礼”。
她将那金簪左右翻来覆去地在手中掂着,那艳红的鹿眼甚是扎眼。细细看来仿佛久经摩挲,并不是新近打制的。
风灵暗暗冷哼,也不知是劫了哪家的商队,抢夺了苦主的随身之物,这簪子大约原主甚是珍爱,虽是旧物,养护得却甚好。
可他又如何得知今日她请演鹿王本生经变?
演什么是腊月二十三之后才定下的,知悉者除开法常寺的僧众与音声儿们便是自己,连康氏夫妇那儿,她也不曾露过一句口风。众人得知不过是今日晌午的事。
今日晌午风灵凝神细思之下后背不觉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那便是说,阿史那贺鲁今日晌午得了消息,带着鹿形金簪赶赴敦煌城。不早不晚偏挑了此刻送来金簪,则此时开演他也是知晓的。
那么,眼下他是身在城外还是城内?是独身前来还是集兵城下?
风灵每多想一个问题,心便似多蒙上了一层寒霜,凉得她直发慌。不敢再往下想,她旋身急急地跑向拂耽延所在的篷障。
她的篷障与拂耽延的篷障对面相望,中间挤挤挨挨站满了观舞听经变的百姓,约莫二三十步的距离,却叫她行得无比艰难,推搡涌挤,使得她并不高挑的身子数次险遭没顶。幸而身底子好,使足气力尚不至被人推倒踩踏。
好容易还有不足十步之距,身后衣袍却被人使力拽住,回头只见阿幺满面惊恐地死死拉拽住她腰间的帛带,竟不知她是如何挤进来的。
“大娘!你要去哪儿?这究竟是,究竟是如何说的?”阿幺的眼眶憋得通红,若不是慌惧太过忘了流泪,恐怕眼泪早就该糊满脸了。“许是哪一个促狭的故意作弄人顽?”
因怕她骇怕,风灵从未同她提过贺鲁的事,阿幺自是不明就里,还存了谁同风灵顽笑的侥幸。
风灵心如明镜,这绝无可能是促狭嬉闹,她想同阿幺讲明,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前因后果,纠缠胶葛,根本无从说起。
此事连她自己想来都觉荒诞无稽,辩说不清,旁人怎会信?
风灵仰头望望对面篷障内坐得似铜钟一般端直的拂耽延,再回头瞧一眼身后的阿幺,心直往下沉。
连同阿幺都解释不清的事,又要如何向他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