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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风烟传-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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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灵头一年得以做东,康达智行了个偏私,将她做东的日子安排在了元月初一。

    依着她的性子,原该请百戏的,这才够热闹欢跃,偏康达智的夫人米氏一个劲地劝她请法常寺主持的大弟子来俗讲。

    风灵嫌年里听那些个因果报应的故事沉闷,又不愿拂了米氏的好意,故而想着法子折了衷,改请法常寺里的音声儿来演经变。如此,米氏高兴,索良音也极爱看那些舞乐,再好不过了。

    除夕夜里,虽有佛奴、金伯一家、宅中买来的两名婢子及几名孤身投靠的部曲,人口也算不少,个个也都忙得欢腾,毕竟风灵头一遭离了阿爹阿母,自行操持一个年节,心里头难免惦念,独自闷闷了一下午。

    至晚,宅子里头飘起了阵阵肉羹浓香。古楼子的馅料在烤炉内“滋滋”作响,烤得金黄酥脆的饼皮使劲地吸收着油汪汪的羊脂。山雉肚内填塞满了冬日里罕见的菌子。金伯正在院中翻烤着整只的羔羊,随手洒上一把小茴香胡椒,立时肉香四溢,引得几个部曲来回转悠了好几回。

    风灵拎着一小壶酒,一声不吭地自内室挑帘走出,在屋前的木阶上坐了一会子,呆瞧着金伯翻烤肥羊。佛奴知她念家,便在木阶上与她同坐了开解。

    “可是想家?”

    风灵吸吸鼻子,点了点头。“不若你自小不知家在何处,父母何人,倒也省了念家的苦楚。”

    这话叫佛奴又起了感慨,他在襁褓中便遭遗弃在寺庙山门前,在寺中养到七八岁上,正逢顾夫人进寺上香,偶遇得他,带回府中与风灵一同教养作伴,因觉此事甚有佛缘,便予了他“佛奴”这个名儿。

    他常想着,他俗尘未脱,也不能一直在寺庙中过活,若非这番机遇,他大约不是饥寒而死,便是成了遭人随意买卖的贱口,如今虽还是顾府中的奴籍,却好衣好食,生计无忧,风灵待他又从不拿家主的款。而今除开一心一意地跟随风灵、虔心拜谢佛祖庇佑这两桩之外,再无他想。

    佛奴怔怔地注视着院中烤羊的火光,支起胳膊肘推了推风灵,“我孤身一人,四处飘零倒也罢了。你原有父母兄长庇护,又是个女儿家,大可不必万水千山地自江南跑来这西域边城。如若此时还在家中,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该当如何?风灵默默自问了两遍,迟疑道:“大约,大约左不过是描画读书,骑射弄剑”

    佛奴“嗤”地笑出了声,“描画读书可得,骑射弄剑嘛只怕就成了女红针黹。”

    “阿母从不迫着我做那些个。”风灵弱微微地反驳了一句。

    “夫人不迫,自有外头的人来迫着。”佛奴不屑地摇摇头,“大娘你且想,到了这个年纪,顾氏在江南又是那样的人家,且不论各家托付来的媒妁,便是官媒娘子也是要上门的。介时夫人也是为难,你不愿出阁,自然无人会逼着催着,可若长长久久地在家,夫人也恐误你终身,你要夫人如何是好。”

    风灵垂眸不语,信手抓起身边石阶上放着的酒壶,仰头饮了一口。

    “大娘可还记得,当日咱们决意要往这边陲来,所为何?”

    风灵捧着酒壶,喃喃道:“阿爹曾教导,女子若不愿婚配,又想凭一己之力存活于世,必要有明晰之心,傍身之本,营生之术,立世之能。即便一时得配了如意称心之人,倘不能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也该要保自身衣食无忧,财帛无缺。咱们万里迢迢地往这儿来,正是为了”

    她的眼睛渐渐亮起来,语中少了粘滞犹豫,重回干脆利落,“正是为了替自己挣个一世恣意安适,无拘束,无忧劳。”

    “正是这个理儿,大娘万要遂了阿郎和夫人的拳拳之意,莫叫他们灰心。”佛奴嬉笑两声,顺手取过她手中的酒壶,“筵席未开,倒是独自先饮开了,里头装的什么酒?”

    “五云浆。”风灵舒展了一下腰肢,自台阶上立起身便要走。

    “小娘子家,莫要总吃酒。”佛奴嘟嘟囔囔地就着酒壶饮了一大口,辣得直咂舌,一面拿手扇着舌头,一面唤住她:“前院供案已摆下了,虽不在夫人跟前,规矩总还是做的。”

    前庭的两个大铜火盆里燃起了高高的赤红火焰,柏叶干枝在火盆里“哔哔剥剥”地作响。风灵扫了一眼跟前的供案,满满当当的供果,均是江南产物,甚至还有裹着青箬的角黍。

    这一案的供食,同往年她在余杭时如出一辙,倒令她生出些恍惚。

    自打记事,每一年的除夕夜,阿母总在园子里摆下这么一桌,命她恭肃不苟地面向长安方向,行三跪九叩礼。也不知多少次,她问阿母所拜何人,阿母每每怅然应答,“两位故人,于你有天大的恩情,一位健在,一位已逝,人切不可忘恩,你在世的每一岁,皆要遥拜一回。”

    “那缘何不亲身往长安,面谢岂不比遥拜更好?”年幼时她曾如是问过阿母。

    阿母弯腰扶了她的肩膀,一扫惯常的柔和淡泊,敛容正色道:“阿母要你切记,万莫入长安城。”

    再往后她便牢牢记得两桩事:一是每逢除夕夜,必要设下供食,面向长安的方向正襟礼拜两位从不曾谋面,亦不知是谁的大恩人。二是天下之大,只要她愿意,哪儿都去得,唯独京城长安,是万万去不得的。

    且不论如何问,阿爹阿母从未过要告知详情的意思,风灵自小聪颖,心知阿爹阿母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渐渐的便再不问起了。

    此刻风灵忆起了这些往日琐碎,暗自长叹一声,正了正衣冠,便要下拜。

    膝盖才半弯,心里头忽然起了个念:若要说恩情,谁人于她的恩情都及不上阿爹阿母予她的骄纵厚爱。

    她直起腿膝,转而面向江南道的方向,端端正正地先行了三拜,心里头默祝阿爹阿母与阿兄平安康健,喜乐无忧。随后才回往向长安方向,照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既已毕,佛奴领了两名婢子,又指了两名部曲,七手八脚地撤了供案,众人拥着风灵回屋。院内金伯翻烤的整羊已金黄冒油,不断滴入火炭中“吱吱”地勾着人,屋内的几案也早已撤去,换作一张宽大的壶门长桌案,金婶与阿幺将吃食热热闹闹地布了一桌案。

    “去将窖里的五云浆尽数取来!”风灵扬手一招呼,几个候等了她许久的部曲一听今晚五云浆管够,呼啦啦地都围了上来,请了风灵在上首坐了,又催着金伯将那炙肥羊快些分割了拿来。

    肥羊鲜美,酒浆淳厚,笑语迭起,足欢腾至四更天,笑闹够了,方才散去,各自打着哈欠回屋睡去。。。

第二十三章惊魂年礼(二)

    次日元日,风灵在一片爆杆噼啪声中醒转。昨夜饮多了酒,起身时仍觉头晕目眩,脑袋昏沉。

    阿幺捧着热气腾腾的铜盆进得屋来,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吉祥话,无非是财源广进生意兴隆一流,风灵嗯嗯呵呵地胡乱接了几句。

    “大娘贪睡,可莫要忘了今日且有得忙。”阿幺一面挂起帷幔一面替她掰数着:“咱们自家的管事部曲们半个时辰前已到了,等着领大娘的话。永宁坊的米娘子一早遣了人来问过,大娘想些什么吃食。”

    风灵嘻嘻一笑,“阿嫂性急,原该我先去问好。”

    阿幺递过冒着热气的面巾,“法常寺那边也有人来递过话,音声儿们皆妥,申正初刻便往折冲府署前的空地搭台演经,请大娘早些过去,好先受一受拔苦法师加持。”

    风灵听她提起折冲府,心头某处细微快速地一跳,快得连她自己也未来得及察觉,便被阿幺按在妆镜前,梳髻洗妆。

    因要去向康达智拜贺,风灵特意择了白底金线绣祥云纹小领胡服,裹上一袭赤红的火狐皮毛大氅,脚下一双胡锦软靴,喜气洋洋地步出内屋。

    才挑开厚帘子,满院子的道贺声此起彼伏,风灵定眼一瞧,家宅的、店肆的,大小管事仆从齐齐地聚了一院子,都拱着手向她讨吉祥。另有些脸生的,也颇为拘谨地站在后头。

    “后头那些,是如今新定下公田佃户。大伙儿得知此事多赖大娘从中斡旋,心存感念,特来拜谢的。”佛奴从院中走上木阶,一面笑着向风灵说到一面摊开手中的一个大油纸包,里头赫然是一大团鲜红的畜肉。

    “大伙儿也无以为报,合着伙寻摸了些生牛肉送来,聊表心意罢了,大娘莫嫌。”

    风灵将佛奴拉近,悄声道:“按着大唐律例,牛不可随意屠宰,牛肉也非寻常人可食,这肉”

    “大娘放心,这肉是自关外放牧人处求购来的,绝非城内禁屠的牛。”佛奴附身回道:“大娘只管收着,总不好拂了大伙儿的一番心意。”

    风灵笑着应了谢,利落地吩咐阿幺将牛肉收入后厨。又命佛奴抱出一大捧钱袋子来,自家家仆连同来送牛肉的佃农们,一一派了利是钱。

    闹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得以出门登车,先往千佛洞请了新年里头的头一柱香,出了佛窟,便赶着往永宁坊康宅去。

    康家里外上下俱是粟特人,虽习俗不同,年节却还是同唐人一般庆贺的,不过改了个叫法作“岁首节”。

    风灵进门时前院已是鼓声欢动、琵琶绕梁,正屋前的廊下一字列了五条长案,簇新的白叠齐整整地压在长案上头,被装在各色盒奁里的奇珍交相辉映。

    风灵忙褪下腕子上的青金石缀红玛瑙的手串,摆在了长案的最末。

    粟特人有在岁首节这一日有陈宝斗富的习俗,早远时以谁的展出最为宝贵来定谁人为商户之首,而今这不过成了一个过场面的旧俗罢了。一来大萨保早已由朝廷钦命,二来康氏的家财为人,自康达智父辈起便是粟特人心目中无可更替的大萨保。

    院子另三面的游廊下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溜的粟特商户,皆依着唐人的样子,就低案而坐,相互寒暄抖着笑料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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