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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烟传-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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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犹豫不定,风灵笑容更深,“延都尉是守礼的君子,不愿进屋原是替风灵着想,可咱们若是在此言谈,冷风肆虐,寒意袭人,都尉可有想过风灵可否受得住?”

    她既已说了这话,拂耽延也不再迟疑,一低头,绕过半帘进了屋。

    屋内的情形倒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自入了敦煌城,统共见过她三次,索府接风筵席上与千佛洞佛窟前皆见她金簪玉珠,锦衣软靴,俨然巨贾豪客的奢靡做派。本以为她日常居所也该极尽奢华,不想这间屋却简淡得出奇。

    屋内垂挂素面烟灰色纱幔,倚墙而置的博古柜上不见一件珍玩摆件,只层层叠叠地堆了不少册子,瞧着似是账册。直条窗棂下设了一张低矮的壶门榻,以供疲乏时小憩之用,面榻的墙头上悬着一把琵琶,亦是寻常器乐。

    “这个时辰,延都尉怕是还不曾用膳,任是有天大的事,也总该用膳,不若同案而食,边用边叙。”风灵向食案探了探手,请他入席。

    拂耽延紧了紧眉头,似要推辞,风灵怎能容他推却,抢先一步道:“今日正逢小寒,该食羊肉,我这食案粗鄙,想是作践了都尉,都尉再一辞让,着实令风灵惶恐。”

    拂耽延经她这一说,反倒不好推辞,只得拱拱手,“哪里。”

    风灵莞尔一笑,自先坐下,请了拂耽延在她对面的羊毛毡垫上坐下。

    她执箸夹起一片鲜红的生肉,浸入沸滚的羊骨汤中,顷刻生肉便成了嫩白的熟肉,“都尉今日乍然造访敝店,所为何?”

    风灵将带着一箸带着浓香的熟羊肉置入拂耽延面前的瓷碗中,明知故问道,随手又夹起一箸生肉投入小陶锅中。

    拂耽延自知白日里开罪了她,此刻她有意拿乔也在意料之中,心中又暗悔那时未能下马听她将话说完,到底错在自己。

    他索性开诚布公直言道:“顾娘子今日晌午在营房前所言,在下本该耐性听完,却因一时草率,辜负了娘子的一番好意,这是我的不是,现下事发,愧不当初,还望娘子胸怀疏阔,不计前嫌,将那未尽之语说予我知。公廨田如何就收不得?又是哪里来的后患?”

    说罢他拱手施礼以示诚挚。风灵咽下口中的羊肉,心底里舒坦至极,不论是羊肉的鲜嫩,还是拂耽延的愧意,皆令她通体舒畅。

    “都尉快莫如此。”她伸手虚架了一把,弯起笑眼,“世道安稳,方有我等行商的生计,这个道理,风灵大抵还懂。军粮乃军防根本,故此纵是要惹了都尉不悦,风灵也不敢不报。”

    “顾娘子识得大体,今日确是在下草率了。”拂耽延坦然直率地对上风灵的目光。

    风灵猝然与他琥珀般的瞳仁相对,也不知怎的忽就一怔,蓦然觉察自己唇上还沾着羊肉留下的油脂,头一次觉着这般不修边幅地与人相对有失妥当。

    “大娘要的可是这一壶?”阿幺不知内室有客,端着一只琉璃壶并一对狮首纹的琉璃盏,径直走了进来。进门见有生人在屋内,这才停下脚,再一瞧竟是那位延都尉,她赶忙屈膝唱礼,算是见过了拂耽延。

    风灵趁着拂耽延侧身礼让的功夫,倏地从窄袖口中抽出一方绢帕,低头极快地拭了拭自己的口唇,又将帕子藏掖在膝下。

    阿幺放下酒壶杯盏,悄然退了出去。

    风灵放下筷箸,正了正颜色,将前一阵自张县令外室尹氏那处听来的事,并张、索两家的牵连,一一细禀。

    她自是滔滔不绝地将那官僚与乡绅,乡绅与佃户之间的利害关系剖判了一回,讲得丝丝入扣,有条不紊,临末,却见拂耽延从头至尾不曾变换过神情的,自己方才仿若对着木头桩子白说了那许多话。。。

第二十章小寒生乱(四)

    该说的都已说毕,拂耽延仍是沉默不语,风灵只怕自己说得不够明晰,便又总结道:“总之,便是索家命尹猴儿占住公田,招募佃户租种,又将尹猴儿的妹子送予张县令,加之尹猴儿不时孝敬,好令张县令在尹氏兄妹的夹持下对那些田地视而不见。此番都尉来收地,索家自是不肯,佃户们想来受了索家小利,也未必肯,少不得要给都尉下道绊子,眼下佃户们撒手不理的招式,便活脱的是尹猴儿的痞赖做派。都尉可想得透?”

    拂耽延并不答她,只一味注视着她,“事关一方父母官的官声清誉,有沙州大族的脸面在里头,敢问顾娘子,方才那些话,是从何得知?”

    他的眸光仿若这边城灼烈的日光,在他的直视之下,风灵的鼻尖不觉沁出点细细密密的汗来,她虽胆大无甚忌讳,也懂得他话中的份量。

    “风灵只是将所知的据实禀告,实不实的,还请都尉自行裁夺。至于这些话的出处”

    风灵头皮一紧,白日里在营房前,拂耽延鄙薄她市井习气的言辞在她脑中回转了一圈,她暗自思忖,倘若据实以告,说她以一段彩锦自尹氏口中撬得,难免又遭他轻视,不若不说。

    “至于出处”风灵沉吟道:“市井之人自有市井门道,都尉信便听,不信便罢。风灵低微,既冒了风险说了这些,都尉也该略加体恤,适才所说,待都尉出了这个门,风灵再不会认。”

    说着她提起手边的酒壶,向拂耽延跟前的琉璃盏中斟了大半盏琥珀微红的酒液。

    酒液仿佛带着鲜花鲜果的香气,欢跃在两人之间。风灵自斟了半盏,仰头一口尽数落肚,放下琉璃盏,将脊背挺得笔直,端肃认真地望向拂耽延。

    几息之后,对面木雕般的人忽然动了动唇角,目光在她面颊边划过,又别眼望向一旁。

    风灵正忖度着他这可否算是“笑”,猛然惊觉,忙从膝下抽出那方绢帕子,掖过嘴角,果然帕子上出现一小团淡红色的葡萄酒渍。

    风灵困窘万分,偷眼去看拂耽延,方才的那一动似乎只是幻象,他正若无其事地打量一座单扇绢画洛神赋图的屏风。她不由暗骂自己:怎就这点子出息,一向自诩洒脱无拘,这会子倒扭捏起来。

    内室静默了片刻,风灵忍耐不住,又自斟了一盏,执盏敬向拂耽延,“薄酒一盏,还望都尉不弃。”

    拂耽延略一犹豫,也便执起琉璃盏,掩口一饮而尽。

    上好难觅的葡萄佳酿,便是连风灵这般见惯好东西的也不免要珍惜着饮,本以为他总要赞赏两句,不想风灵歪着脑袋候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只淡淡地将琉璃盏放回食案上。

    风灵在心里干笑几声,自小在军中,想也该是个粗鄙的,怎懂得这酒的妙处。

    “今日折冲府署门前的情形,风灵正巧见了。”她撇开脑中的胡思乱想,转回正题,“都尉的难处,风灵大约还能纾解一二。”

    拂耽延抬起眼,仿佛并不意外。佃户闹事后他细想过风灵在营房前囔出的话,她既知晓内情,必定还有后话。拂耽延不敢怠慢:“愿闻其详。”

    “佃户闹事,不过是仗着敦煌城内事农之人稀少,他们认定了都尉一时间寻不到那么些农人罢了。这又有何难解?”风灵端起酒壶,替他再斟了一盏。“但”

    “顾娘子不必顾虑,但讲无妨。”风灵顿下不语,拂耽延猜度她大约是怕开罪索氏,有所顾虑。

    风灵放下酒壶,笑道:“不怕都尉耻笑,风灵终究是个买卖人,最是讲究来往之道。我若替都尉谋得个好法子,都尉可有所报?”

    这话直白得令拂耽延一怔,他登时沉下脸:“在下向来秉公,从不以权谋私,于公于私皆不知有何可报予的。”

    风灵暗自好笑,好没道理,岂有这般求人的!

    “都尉曲解了风灵的意思。”她脑子转得飞快:这位都尉当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假使径直求他行个方便,他是断然不肯的,只得换个法子同他说。一面盘算着,她一面笑吟吟地道:“待明岁开春,沙州各府署皆需下发布帛,用量巨大,敝店肆中的布帛材质织工皆是上佳的,无能出我右者。风灵斗胆自荐,求都尉”

    “此事自有折冲府中的长史掌持,原不必我过问,介时将布帛径直送至府署参与甄选便是。”拂耽延僵直地打断她的话,顿了顿,又和缓了口气道:“你的布帛织品若果真是佳品,想必也不会遭埋没了,定能脱颖而出。”

    果然如此,风灵在心底里夸张地叹一声,接着道:“风灵所求,正是一个公正的择选,若无那些个暗托门路,明攀关联的,定是不会输于旁人。”

    拂耽延郑重点了下头,“顾娘子多虑了,只管将布帛送去便是。”

    自家布帛的品质她有十足的把握,却苦于不得入选,本要花不少钱财陪不少笑脸,求着索慎进上下里外地打点,经层层盘剥,不能确保能参与甄选,现下他既说了要秉公择选,此事便成了十之**,风灵心里头欢喜,不由冲他莞尔一笑。

    当下风灵顺了心,便将应对那些佃户与索慎进的法子,向拂耽延细述了一番。拂耽延向前压低了身子,皱眉仔细倾听了片刻,拧紧的眉头便渐渐疏散开了。这法子叫她讲透了,倒极是简单,只是索慎进一流同自己一样,从不曾留意贫窭小民的生计琐碎。

    风灵一口气讲完,侧头向他一笑,小陶锅里氤氲出的水汽将她的眼眸衬得晶亮。拂耽延忽地一怔,她那机敏狡黠又略带不驯的神色恍惚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都尉可听明白了?”拂耽延的怔愣猛被她打断,自觉失礼,忙胡乱点了几下头掩盖过,心里头自寻了个说辞,拂去先前的疑惑:十来岁便入了玄甲营,十多年来周遭尽是男郎,女子都不曾见过几名,又哪儿来的眼熟,想是食案上的炭炉熏得眼花。

    两人议定,心头皆松弛,风灵殷勤,替他连斟了三四回酒,可惜直至他起身告辞,仍旧未赞过一句酒好。待他离去,风灵看着空酒壶,撇了撇嘴,自语:“白糟蹋了一壶佳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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