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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荒芜城-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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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话间,面条就煮好了。她的面条是北方做法,干挑。又盛出两碗漂了菜叶的面汤来,说是原汤化原食。我们坐回到刚刚的位置,把桌上的零碎收拾起来,面对面地吃,并不再多说话。食物带来的温暖所起到的治愈作用,成为那个夜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时窗外毫无预兆地下起一场雨,伴随着惊蛰季节的雷鸣。她问我有没有带伞,我自然是没有。于是她提议说如果不嫌弃早上会被猫吵醒的话,可以睡在她的客厅里。

我自然是没有留下来过夜,从心底里来说我不是一个可以真正放松下来的人,面对热情也难免腼腆起来。等到雨水小了些,我起身告辞。我想我心里是得到答案了的,虽然并不明晰,却觉得重新获得了些勇气。临走时我看到院子里面那棵湿漉漉的香椿树,半截够到了屋檐外面。

她把我送到门口,突然问我说,最近常做梦么?

我说是啊,每天都会做,不过醒来以后很快也就忘记了。

她说下次试试看,醒来的时候不要挪动身体,不要睁开眼睛,这样才能把梦记住。我说好,我没有告诉她说那段时间里噩梦连连,有时候在梦境里大哭,醒过来却是没有眼泪的,只能说是,做了难过的梦,也不要难以相信。想要的明明不是记住,而是忘记。

去算命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阿乔,我之后也再没有去过那间四合院,虽然偶尔会想起,却又觉得好像一切都并没有真的在生活中发生过。只记得那天从院子里走出来,外面的雨变得很小,我似乎闻见一丝春天的暖意,伴随着植物的清香,但转瞬而逝,照旧是那么冷,从路灯下看,雨水里夹杂着细小的雪花。

这会儿,阿乔与那位不辨真假的道士已经在小屋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我在门廊里等得有些累了,便沿着湖走走,找了级石阶坐下来。对岸的小饭馆已经沿着湖摆起了露天的饭桌,正对面的两张大圆桌上分别坐着两个中年游客。背包和相机都挂在椅背上,各自要的小菜又摆了小半桌,再加上几瓶啤酒,倒也显不出寂寞来。我心里不免称赞他们,我从来无法一个人去旅行,难道一个人待的时间还不够多么。

他俩在酒肉下肚后就干脆隔空聊起天来。他们一个从广州来,一个从重庆来。一个问说你们广州这几年发展得怎么样。另一个就答非所问地说起一桩刚刚从报纸上读来的反腐案件。这么说着,椅子也越靠越近,最后干脆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起酒来。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有条船来来回回两次,第三次经过的时候,船夫站起身来朝我挥挥手,我也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再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喝足了酒,收拾起东西,大步走到另一桌,与那位萍水相逢的人握了个手,潇洒地转身走了。

人与人之间这样的相逢大概是最好的,我这么想着,阿乔从布帘里走了出来。

“好长时间。”我说。

“嗯,就好像是把一生都聊完了。”他看起来很累。

“他说你能活多久?”

“可以活到八十九岁,其间五十三岁的时候会遭一次劫,生命就再减去三年。”

然后我们一起去吃虹鳟鱼,喝了些酒,说了点其他事情,并没有再提起算命先生说过的话来。空气里田野的气味都是陌生的,到了夜晚就带出些凉意。这好像是第一次,我们俩安于一种沉默,仿佛彼此已经经历过多年的婚姻一样,齐齐望着远处升起的孔明灯发起呆来。我竟然觉得安心,当然随之而来的,又是无尽的伤感而已。

深夜回到旅馆时,依然只有我们这间屋是住了人的。小弟的房门半掩着,电视机里播放着言情剧。我们关拢起门来,仍然能够断断续续地听到那边传来的声响。这样在床上坐了会儿,又互相望了一眼,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等会儿也不能弄出很大的动静来。”他说。

然后我们坐在床边接吻,比起平日里来他显得更认真些。他衔住我脖子后面的一小块皮肤,湿润的嘴唇竟然让我浑身颤抖。我能感觉深色的潮水向我扑面而来,我不知是否应该躲避,其实也无法动弹。我空睁眼睛望着他身后,墙壁上的霉斑、静止不动的蜘蛛,窗外电视机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倒是起了风,树叶的沙沙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有时候我并不愿意承认或许我们更沉迷的是彼此的身体,这种热情在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以后也并没有丝毫的减损,简直像是个奇迹。当屏幕里的僵尸们都颓然倒地以后,我们只要还尚存一些力气,就一定要将之耗尽,再次占据对方的身体。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敢大声说爱,我们勇敢地呼唤对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我们长久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能够明确地感觉到那就是爱情。毫无疑问那是爱情,为什么平日里我们都只是躲避。我们恨不得嵌进对方的身体里,把骨头碾碎,血液涂抹在一起,然后永久地停留在那儿。只有这样的时刻才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们甚至希望就像这样,一觉醒来就已经八十岁,再一块儿去死。

当我们觉得高潮就要到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些都过去以后我们就又将再次一无所有。所以只好等一等,等那些泛着白色泡沫的潮水退去些。我们躺在床上,互相拥抱,聆听外面细小的虫鸣声。

“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我轻声问他。

“在那个吵吵闹闹的小饭馆?你穿着条宽松牛仔裤,膝盖上有个洞,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像个男孩。脸上挂着种不耐烦的神情,好像总有谁在惹你不高兴。”

“还有呢?”

“你站起来,很瘦,牛仔裤卡在胯骨那儿,胯骨薄薄的,像是可以用手握住。那会儿大家都喝多了,很多男人看着你,我也看着你。然后我跟着你出去抽烟,在你身后站了会儿。那会儿你没有什么女人味,但奇怪的是,我无法控制地想像着与你做爱时的情形。”

我们静悄悄地呼吸着,爱情让我们充满幸福感,而心里却又警觉着无法相信这过分美好的幻觉,随时会失去一切的哀婉感让我们痛苦万分。不知道该抓住些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留存得长久些。

“你爱我么?”他问我。

“我爱你。”我说,发自内心的,我们惟有此刻可以大言不惭地谈论爱情。

“你有多爱我?”

“很爱。”

“我觉得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一些。”

“不可能。”

“你不能再跟其他人做爱,我会受不了。”

“我也是。”

“所以你爱我么?”

“我爱你。”

“我也爱你。”

然后我们再次接吻,长久地接吻,我有时候睁开眼睛,看到他垂着的眼帘,然后再闭上眼睛,甘愿被卷入不受控制的天旋地转中。他用手指耐心地把我带入高潮,在我快要叫出来的时候捂住我的嘴,扼住我的喉咙,我没有阻止他在我的脖子上留下烂桃颜色的淤青。我们简直不是在做爱,或者就是我们在用生命做爱。很多次我都以为他快要到了,但是没有,他停了停,喘口气,又继续下去。到了最后,他从后面进来。他从不喜欢这个姿势,他解释说这样就无法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我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我问他。他说那难以解释,或许就是痛苦而已。而这场爱做得无尽无止,我终于感到有些绝望,甚至想要哭泣,因为我觉得黑暗中淌着汗的阿乔,像是个快要死去的战士。我知道那个快乐徐徐升起的过程已经到了尽头,随之而来的必定是跌落时那种会淹没我们的情感。

最后,他从喉咙里闷哼着,结束在我的身体里。

我非常诧异,甚至有些反应迟钝。他从来不曾射在我的身体里,哪怕是安全期的时候也都小心翼翼,火候掌握得很好,绝对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在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也有过胡乱吃避孕药的日子,对身体的底线并不自知,也就无法停止一再试探。只是这样的时间早就过去。我不由涌起些愤怒,甚至气急败坏起来,于是我一动都不敢动,惟恐稍微挪动一下身体,所有的情绪又要被点燃,那些腐坏的东西又要从我所有的出口喷涌而出。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的人,像是被魔鬼控制,或者就像魔鬼本身。

他趴在我的身体上喘着气,外面的风吹过来,他的汗水变得冰凉。那些深情的部分随着我们的心脏节奏渐渐平缓而飞快地逝去,毫不留情。慢慢地我感觉他的阴茎好像睡着了般,耷拉着脑袋从我的身体里滑出来,有黏稠的液体沾在床单上,感觉也是冰凉的。

“怎么了?”我尽量如平常般轻松地问他。

他没有说话,翻身在我身边躺下。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他的身体上,他摊开的四肢,他稍微有些鼓起的小腹,他扁平的胸口,我熟知这身体的每个部分,每块伤疤、胎记、骨头的形状、皮肤质感的变化之处,就好像那是我的。可是我现在盯着他,月光给他染上层不可思议的白色光泽,甚至感觉到下面血液的流动,我又觉得那里面纵横交错的部分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两个无法相互理解的人,到底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紧紧地拴在一起,我开始感到害怕,事情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我们生个孩子吧。”他突然说,望着前方,并没有看我。

“什么?”我听清楚了,但是我不得不再问一遍。

“真的,我们生个孩子吧。你看,天时地利人和的。”他又说。

“你在说什么?”

“我们可以在一起,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看着他,依然不能相信似的。我或许渴望过此刻,可是又是迟疑的。现在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再是那个来势汹汹的外部世界,而是我们本身。我们过分小心地面对我们的情感,我们始终生活在封闭的空间里,我们习惯于谎言、欺骗、隐瞒。然后直到此刻,我已经无法相信他的话了,我不知道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假话。只有做爱时,我们的情感是真的,除此之外,我几乎无法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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