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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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太夫人正在与钟氏说着话,却是说到了秦家的瓷窑:“……那黄柏陂虽是丘陵多生,却难得有几处山势平缓,附近又出得上好的黏土,恰是烧制青瓷的上上之地,到得明年开春,却是可以在那里开个瓷窑了……”
黄柏陂。
相隔一世,终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秦素略略抬高了头,恍惚的视线落在对面的竹屏上,又穿透而去。
眼前的华屋消失了,一点,又一点,雨丝渐大、雨声绵密,迎面是雾蒙蒙的万千雨线,她的双颊满是湿意。
在她的眼前,矗立着秦府残旧的门扉,漆色剥落如阳光滤过树叶留下的斑点,门上的匾额半悬半吊,上头的“秦宅”二字已被蚀得烂了。她穿了一身华艳的宫妆,撑着青布伞,独自站在覆灭的秦氏旧宅门前,茜红的裙衫被细雨浸湿……
秦素恍了恍神,满心的苍凉如水弥散。
“……长兄说要建几座阶梯窑,那黏土烧着正合适……”
耳畔渐渐响起絮语,却是钟氏正在说着话。那温柔的语声像是隔了极远,字字句句迢遥而来,慢慢地,将秦素的心神拉回到了此刻。
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是啊,黄柏陂烧制青瓷,正是合适,否则,也烧不出那样举世惊艳的藏龙盘了。
那苍凉如水一般漾在心底,晃一晃,便是满怀的凄清。
秦素怔忡地望着眼前竹屏上绣的梅影兰叶,似是在此,又若在彼,如真似幻,叫人不能辨清。那细密的凉意落上脸颊,旧时光里错漏的瓦檐,与眼前精洁的屋宇重叠在了一起,如隔了雾,又似梦幻泡影,须臾消散。
她恍惚地看着这虚幻的景像,仿若立在衰草寒烟中,看细雨在断壁残瓦下连绵成线,那细细的蛛丝悬吊于檐角,她的茜裙上沾了薄薄的灰。
然而,再一个恍惚间,她的眼前已是竹屏清雅、沉香缭绕,举止温雅的小鬟侍立两旁,满屋子似曾相识的亲人。
“嗡——”,悠长的一声清响,秦素的心底忽地一凉。
她循声看去,眼前不见颓垣旧屋,唯有高阔的屋顶下笔直的梁柱,窗纸上映了一抹风铎的残影,方才那一记清响,便是它在檐下被风吹起。
秦素蓦地回了神,坐直身体,转首看向上座。
钟氏仍在细细地解说着黄柏陂的情形,并无人注意到秦素片刻的异样。
秦素收束起了情绪,专注地听着钟氏说话。
看起来,这些年耳濡目染,钟氏对烧窑亦颇为懂行,此刻便在向太夫人仔细介绍各式瓷窑的不同之处,一旁的钟景仁手捋短髯,含笑听着,并不插言,神态仍是平和从容,座中其余人等亦皆敛声静听,俱是一脸的专注。
因今日并非晨定,而是与亲戚相会,故德晖堂正房的氛围亦较往日宽松了许多。秦彦昭听钟氏说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少年心性,接口道:“却不知黄柏陂能烧出何等好瓷来?这回舅父带的白瓷盏便极精妙,那盏心的五瓣梅色润气足,比去年的莲瓣双鲤还要好。”
第101章 晕青瓷
钟景仁对这个外甥向来十分看中,此际闻言,便温笑着向他道:“二郎说得很是,今年窑厂换了一位新匠师,他最擅刻花,杂以篦划纹,烧制出来的瓷件华而不艳、素而不薄。不过那刻花并不易成纹,今年一年也只烧出了九窑,我带回来的是前几窑,原先那匠师却因近几年不大经心,所以……”
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在座诸人皆听得入神,唯有秦素的思绪飞向了别处,低垂的眸中,终是划过了一抹忧色。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秋,秦家黄柏陂阶梯窑的一炉废窑中,竟烧出了一件绝世珍品——水波纹藏龙晕青莲叶盘。
没有人知道这瓷盘是如何烧制出来的,那盘中天然地烧出了水流千波的纹样,比刻意烧制的纹样更显灵动鲜活,青色水波由浅而深,晕染出清波流转的宛然,而更奇特的是,那青色水波中竟现出了一尾蛟龙的图样,龙头藏于盘心,龙尾曲于盘底,浑然天成、巧夺造化。
这藏龙盘甫一烧制出来,便立刻轰动了汉嘉郡,进而举国闻名,秦窑瓷亦就此名声大振,而这只藏龙盘更是被秦家供奉于窑厂,成为镇窑之宝。
可是,这件珍品,最后却成为了秦家谋逆的一件物证。
身为普通士族的秦家,却收藏着代表天下至尊的青龙器皿,用意何在?
前世秦素失身的那个时候,秦府名下的所有瓷窑皆已被查封了。她进入隐堂后不久,萧家与何家便相继出事,直到最后从秦家砖窑搜出了私藏的兵器,定下了谋逆大罪。
这些灾厄接踵而至,几乎皆发生在中元十五至十六年间,而许多事的前因,在此时其实便已埋下了伏笔。
黄柏陂建瓷窑,便是从中元十三年初开始的。
前世之事再现于脑海,秦素极力压抑着心底的焦躁,然而,那种无力之感却越发地强烈起来。
她怔怔地出着神,钟景仁之后说了些什么,她一字都未听进去,脑海中来回往复的,便是那只后来为秦家惹来第一场大祸的藏龙盘。
她留给薛允衡的最后一封信,只写了“黄柏陂”三字。
她并不敢有过多暗示,更不敢直言秦家瓷窑。薛允衡是个很聪明的人,若她点明了秦家,说不得便会被他窥破她真正的意图。
所以,在最后一封信里,她只留了一个地名。
秦家在黄柏陂烧瓷之事,她无力阻止,甚至连提都不能提。这几座窑厂以及那数座砖窑,乃是秦家最大的一笔财富,她一介外室庶女,但凡表现出一点异样,秦素相信,不需太夫人出手,只一个钟氏加高老夫人,她便很难扛得住。
她只能将薛允衡引过去。
若是能将秦家的瓷窑转赠给薛家,或是鼓动薛家阻止秦家建窑,甚至是干脆让薛家仗势关了窑厂……
秦素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却无一能令她满意。
前世做了八年暗桩,她太清楚身为女子的难处。困于内宅,许多事根本无从着手,便有再多谋划亦是枉然,就算当时的她背后有隐堂那样的力量相助,有时想要送出消息亦是万般艰难的。
更遑论如今的秦素了。
好在,她还有时间。
秦素用力按下心头浮起的焦虑。
很快江东便要打仗了,接下来便是那场持续了许久的旱灾,导致陈国大片土地欠收,可谓雪上加霜。而她一直小心地不去改变太多事,为的便是在一个月后远赴上京。
只要到了上京,她便有了腾挪的余地,黄柏陂之事,或许便有解决的可能。
心中虽是无比明晰,然此际耳听得黄柏陂的名字一再被人提及,秦素却仍有种手足如缚之感,只恨不能快刀斫去所有纠结,一步便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
无数念头纷涌而至,她绞尽脑汁思谋着接下来的对策,全不知身外之事,更不知堂上诸人都说了些什么,直到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她才醒觉自己走了神。
“太祖母唤你呢,快些起来。”坐在秦素旁边的秦彦贞快速而轻声地说道,又向上座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秦素连忙拢住心绪,遵礼如仪地自榻上站了起来,起来后才发觉,与她一同站起来的,还有秦彦婉。
“喏,便是这两个在学画的,你可莫要笑话才是。”太夫人语声慈和地对钟景仁说道,又向秦彦婉招了招手,“你钟舅父不是外人,去将你们的画呈过来,让你钟舅父掌掌眼。”
秦世章兼祧两房,故两房中晚辈皆唤钟景仁为舅父,所不同者,西院诸人乃是直唤其为舅父,而东院诸人则于舅父前加了一个“钟”姓。
钟景仁闻言忙笑谦道:“掌眼我并不敢当,不过是偶尔听五郎说起府中尚有两位女郎学画,一时兴起,便想瞧上一瞧。”
秦彦朴向钟景仁请教画技,这还是前几日的事。事情的起因是秦彦昭发现这个五弟于画之一道上颇有天赋,便将此事告知了太夫人。太夫人自是希望族中子弟有出息的,便请钟景仁指点了他一番,如今钟景仁说是要看秦彦婉与秦素的画,亦是因此事而来的。
“长兄勿要太谦。”钟氏轻声笑道,语气柔婉:“当年你的画可是拜了名师学的,替她们瞧瞧总不会错。”
钟景仁乃是钟氏一族的郎主,当年也曾被家族寄予厚望,师从陈国最著名的画师五柳先生的大弟子,苦心学画十余载,虽囿于天赋未成名家,然他的绘画功底却极深,指点初学者自是不在话下。
“这般自夸之语,我更不敢言了,小妹勿要取笑才是。”钟景仁语含笑谑,态度十分温和,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往秦素身上扫了扫。
不知何故,秦素总觉得,钟舅父突然提出看画,倒像是冲着她来的。
她一时间颇感无奈。
不过是多看了两眼,钟舅父倒真是精明厉害至极,竟提出要观画。
所谓观画,约莫还是想借画察人罢,世上向有字如其人一说,画中想必亦可窥人之品性。
可惜,秦素的画技也是隐堂所授,其用途只有一个——用来描摩地形。因此,秦素自忖她的画是反应不出品性的,钟景仁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么来。
第102章 直须看
采蓝与锦绣二人已经得了太夫人的命令,相携着出了屋门,各自回院取画。
这厢众人便仍是闲坐聊天,窗外北风肆虐,屋中暖意如春,却是难得的惬意与闲适。
不消多时,采蓝与锦绣便双双回转,各自捧着自家女郎的画,呈到了堂上几位长辈的面前。
因钟景仁向来和气好说话,秦彦昭他们几个皆与之亲近,此时见太夫人心情极好,便也皆趁势起了身,围在他身边一起观画。
钟景仁先谦了几句,方展开画细瞧。
他首先打开的秦彦婉的画,那是一幅山水写意,远景的青山隐隐一带,近处则是数茎桃花,更妙者是那桃花树下,隐着一角女子的衣带,虽只寥寥几笔,却令人如入春时,看漫山桃花开遍,若身披万千云霞,而那一抹浅墨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