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卷5:从春秋到战国-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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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武王就把张仪送到魏国,齐军也果然伐魏。张仪却派自己的家臣冒充楚人出使齐国,对齐王说:王上不是痛恨张仪吗?为什么要这样保护他呢?
齐王莫名其妙:寡人怎么保护张仪了?
冒充楚使的张仪家臣说,因为张仪到魏国,是去做诱饵的。贵国与魏国鹬蚌相争,秦国就能渔翁得利啊!
结果齐王撤军。
张仪逃过一劫,楚国却万劫不复。张仪死后十年,楚怀王被秦昭襄王骗到武关,又被劫持到咸阳,最后客死在秦国。楚怀王死后七十三年,秦灭楚。
事后有人问孟子:张仪可以算是大丈夫吧?一怒而天下惧,安居而天下息。孟子说,这怎么能叫大丈夫?居于仁,立于礼,行于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才叫大丈夫!2
没错,张仪确实不能叫大丈夫,只能叫大骗子。
但,张仪是骗子,并不等于别人也是;张仪不是大丈夫,也不等于别人就不是。
比如冯(读如欢)。3
食客冯
冯是穿着一双草鞋去见孟尝君的。4
孟尝君名田文,是齐威王的孙子,父亲田婴被封为郭靖君。张仪相秦后五年,田婴去世,田文继位,号为孟尝君。孟尝君是战国四公子之首,其余三位是赵国平原君赵胜,楚国春申君黄歇,魏国信陵君魏无忌。四公子的共同爱好,是把社会上闲散的士人,包括各国的逃犯都包养起来,叫养士。开养士风气之先的就是孟尝君,被养的士人则叫食客,冯就是其中之一。
冯来时,孟尝君照例亲自接待。
孟尝君问:先生远道而来,有什么要教导田文的吗?
意思很清楚,是问冯有什么本事。
冯却回答:君上好客,在下又穷,因此前来投靠。
这意思也很清楚:本人什么能耐都没有,就是来混饭吃的。于是孟尝君安排他住在传舍(下等宿舍)。
十天后,孟尝君向管事的问冯的状况。管事的回答说,冯先生确实太穷了,穷得只剩下一柄剑。每天,他都弹着那剑唱:“长铗(读如夹,剑或剑把)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就让冯搬到幸舍(中等宿舍),有鱼吃。冯还是不满意,又弹着那剑唱:“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又让他住代舍(上等宿舍),出入有车。谁知冯并不领情,又弹着那剑唱:“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这就未免有些过分,所以孟尝君心里很不高兴。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对冯还是款待如故。
冯却继续让孟尝君不高兴。
一年后,孟尝君因为财政困难,需要有人到封地薛邑去处理债务。薛邑的人大多很穷,这事并不好做。下等宿舍管事的就说,住在上等宿舍的那位冯先生,样子看上去能言善辩,年纪又比较大,派他去很合适。
孟尝君便把冯请来,问他能不能走一趟。
冯说:诺。
可是冯到了薛邑,却把收来的十万利息拿去买酒买肉,请那些欠债的人吃饭,还自作主张,免除了其中一部分人的债务。
孟尝君闻讯,把冯召回,追问有无此事。
冯说,有。如果不摆宴席,他们就来不齐,臣也就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经济状况。至于哪些人的债券一把火烧掉,臣是核对过的。有还贷能力的,臣已约定了时间。
孟尝君说,田文由于自不量力,门下食客三千,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这才请先生去收债。先生这样做,田文的钱还收得回来吗?
冯说:还不起钱的,再给他十年也还不起,反倒要欠更多的利息。他们最后的选择,只能是逃亡。那样,君上的钱还是收不回来,却要背逼债的恶名。大家都没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要做?现在,我们烧掉的只是永远都收不回的虚账,换来的却是君上仁厚爱民的美誉,不好吗?再说了,臣下临行前,君上吩咐买些家里缺的东西回来。君上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缺的不就是义吗?
孟尝君很无语。
事实证明,冯是对的。没过多久,孟尝君因为名气大,能力强,功高盖主,被齐王罢免。免去了国相职务的孟尝君只好离开国都,回到自己的封地薛邑。但是,当他走到离薛邑还有一百里地的时候,薛邑的民众已经扶老携幼,恭候在路旁了。于是孟尝君感慨地说:先生为田文买的义,田文现在看见了。
冯却说,狡兔有三窟,也只能做到免死。请让臣为君上再筑两窟。
于是冯向孟尝君要了车子和活动经费,先跑到秦国对秦王说:现在天下最强的,是秦和齐。秦国强,齐国就弱;齐国强,秦国就弱。这叫雄雌之国势不两立,不可能同时并存的。
秦王一听,马上坐直了身子:那该怎样?
冯回答:把孟尝君请来就行。齐国重于天下,全在孟尝君。现在他被罢免,肯定心怀怨恨。他对齐国的情况又了如指掌。如果把他请来,齐国不就是王上的吗?不过这事时不我待。一旦齐王醒悟,为之晚矣。
秦王听冯说得在理,就派出十辆车子带一大笔钱去请孟尝君。冯又抢先一步回到齐国对齐王说:臣下听说秦王要重金礼聘孟尝君了!齐国和秦国,一方强,另一方就弱。王上何不趁秦使未到之时,赶快把孟尝君稳住?
齐王听了,立即恢复孟尝君的相位,还同意在他的封邑建立先王的宗庙。宗庙所在地,谁也不敢侵犯。民众拥护,官复原职,宗庙在薛,孟尝君三窟齐全。
如此冯,难道只是食客?
也是生意人啊!
商人吕不韦
生意做得最大的,是吕不韦。5
吕不韦很有商业天赋,他其实是用商业头脑来玩政治的。“奇货可居”这个成语,就是他的发明。
那么,谁是吕不韦眼中的奇货?
秦国的公孙异人。
异人是秦昭襄王的孙子,安国君的儿子。他在自己二十多个兄弟中,排行不前不后,还是庶出,生母也不招父亲待见,因此被打发到赵国做人质。这样的人,明明是没人稀罕的滞销品,怎么会是潜力股呢?
吕不韦却慧眼独具。
在吕不韦看来,奇货可居这四个字,关键在可居。不可居,再值钱也没意义。异人如果是太子,或嫡子,或长子,或生母得宠,固然价值连城前途无量,却炙手可热高不可攀。相反,正因为他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发配在赵国闲着也是闲着,吕不韦才有了进货的可能。
于是吕不韦问他老爹:种田的利润有多少?
老爹说:十倍。
吕不韦又问:珠宝生意呢?
老爹说:百倍。
吕不韦再问:扶植一个国王呢?
老爹说:无法估算。
如此巨额利润,当然值得一干。问题是,把呆账变成奇货,可能吗?
可能。
前面说过,异人是安国君的儿子。此时的安国君,已被立为太子,迟早成为秦王。但安国君的二十多个儿子当中,没有一个是嫡长子。换一个角度来看,即安国君的任何儿子,都可能立为太子。
吕不韦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换句话说,如果他能让异人成为安国君的接班人,就等于扶植了未来的秦王。这可是一本万利的期货生意。
关键在于,立嫡立储,谁说了算?
从法理上讲,当然是安国君自己。但能够左右安国君的,却是华阳夫人。华阳本是安国君的宠姬,此刻又被立为夫人,安国君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因此,只要她一句话,异人立马就能咸鱼翻身,身价百倍。
那么,怎样才能让华阳夫人想起并接受异人呢?
算账。
这笔账其实很好算,因为华阳夫人自己没儿子。也就是说,安国君百年之后,接班做秦王的,反正只能是别人的儿子。不过,如果这位公子被自己认领,华阳夫人不就等于有儿子了吗?在“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之间选储君,夫人还用得着犹豫吗?
但,既然是领养,华阳又为什么一定要选异人?因为吕不韦让她明白,只有异人,只有那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异人,才可能像孝顺亲娘一样孝顺她。孝顺也不是有德,是有利。没有华阳,异人无法上位;有了异人,华阳后顾无忧。一方需要靠山,另一方需要保险,互利双赢,生意成交。安国君也与华阳夫人盟誓,决定立异人为嫡。
然而赵国却不肯放人。
吕不韦只好又去帮赵国算账。吕不韦说,秦国如果定要屠赵,是不会在乎一两个公子的。这时,你们把异人扣在手里,等于拿了张空头支票,甚至是烫手的山芋。相反,如果现在高抬贵手,异人将来当然会以德报德,你们也等于拿了有价证券。有价证券和空头支票,要哪个?
赵王立即礼送异人回国。
终于回到秦国的落难公子异人,被吕不韦这个称职的中介包装上市。他甚至安排异人穿着楚国的服装去见华阳夫人,结果华阳喜出望外,高兴地对异人说:为娘我就是楚人。儿啊,以后你就叫“楚”吧!
从此,异人更名为楚。
公子楚的运气很好。公元前251年,昭襄王去世,安国君继位,是为孝文王。孝文王仅仅在位一年,就告别人世,子楚顺利接班,是为庄襄王。
吕不韦的运气更好。三年后,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庄襄王也撒手而去,继位的是王后赵姬的儿子。赵姬原本是吕不韦的女人,被异人看中要去,后来成为庄襄王后。但赵姬从吕不韦屋里转手到异人床上时,据说已有身孕。因此也有人说她的这个儿子,其实是吕不韦的。
这事恐怕只能存疑。但可以肯定,赵姬这儿子继位时还是少年,秦国的大权便落到了吕不韦的手里。吕不韦本已封侯拜相,此刻又尊为相国,号称仲父,权倾朝野,名重一时。他甚至仿效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四大公子的做法,大养其士,并让这些士人为他编写了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号称《吕氏春秋》。
吕不韦成功了吧?
当然。他早期的投资,已经获得巨额回报,而且名利双收。据说,《吕氏春秋》完成后,吕不韦下令将书稿和奖金一并悬挂在秦都咸阳的城门之上,扬言只要有人能增删改动一个字,就奖赏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