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曲待谁欤-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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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身前的男子神情收得十分凝重,深眸之中似含忧戚之色,苑雅不禁揣摩道:“国公此言,似乎另有所指……”
还未言罢温商尧就剧烈咳了起来,黑色披风下的身子猛然晃了一晃。将倒未倒之际,素衣美人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她秀鼻泛酸,话音已好些哽咽,“昨儿夜里饮酒归来,咳了整一宿,又吐了好些血,如何不传个宫中的太医前来瞧瞧?”
“那些宫中的太医若是前来,定要苦着一张张‘国公命不久矣’的脸,定会长啜大嚼地要教我戒酒。”苍白病容透着倦色,温商尧摇头笑了笑,“还是不传得好,传来反教人不痛快。”
苑雅自知劝也劝他不住,便将案上的画收进怀里,仰脸展了个娇媚的笑颜道:“谢国公亲笔赠画,待苑雅日后远出塞外,也有一物念想了。”
岂知这男子忽而拽起她的手腕,逼视着她的眼眸道:“你当真不悔?”
素衣美人摇了摇头,语声坚定道:“不悔。”
温商尧问:“你可知,曾有一个如你这般的秀婉女儿远嫁和亲,结果却横尸荒漠,白白赔上一条妙年性命。”素衣美人颌首道:“苑雅知道。可怜云珠姑娘如此善良识体,终究逃不过红颜薄命。”温商尧又问:“你可知,此去漠北,纵然你侥幸生还,此生或许也再无可能踏足汉地。”素衣美人面露哀恸之色,凄婉生出一笑道:“苑雅家破夫亡,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人,回不回汉地又有何关系?”温商尧再问:“你可知,终有一日汉兵会踏破羌人的草原,那时你或许已年老发白,身为俘虏的晚景将何等凄凉。”
男子身上的药香如雾轻薄,望着她的目光更如掣电般惊人魂魄。他是那么温柔又好看,教她一听是他遣人前来相请,立马忘却了为他家破夫亡、受尽骂名的苦痛,投火的蛾般一头扎进了这飞花拂柳的繁华长安,不改昔日的痴酲。素衣美人又轻笑道:“当日国公离开济南,苑雅便打算青灯古佛了此余生。晚景凄不凄凉的,与我早已不打紧了。”
温商尧阖起眼眸,缓缓叹出一声。两声轻咳之后才慢慢道出:“你又可否知道,今日你若对我说你悔了,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名分。”
“昭君出塞,文成入藏,皆是不让须眉的英雄女儿。”这迟来的一言到底触动了她所有的感念与伤情,那一双妙目终是泪水盈盈,可面上的笑靥却依旧如蘸水的桃花那般美丽,“可惜苑雅只是个目光浅薄的小女子,心中有的不是这番为国为民的大志,只是自己心爱的男人——苑雅不敢奢望长伴国公左右,只盼能倾我所有,为国公解忧。想来,云珠姑娘也该是如此。”
“奴才叩见皇上,还请皇上于正厅稍坐,奴才立时通传国公前来拜见——”
“免了!免了!免了!这些繁文缛节都给朕免了!”龙袍犹在身上,见温府中的下人一概跪地相迎又相拦,杞昭仍是不肯停留须臾地大步而行。一个下人拦得紧了,他想也未想抬脚便将其踹翻在地,“朕不要你们通传!朕等不及!一刻也等不及!”
同样跪在地上的胖子孙虎已吓了半条命去,见紧随小皇帝而来的另一少年,即憋涨着一张脸地起身道:“皇、皇、皇上……怎么来、来了……”
“皇什么皇!皇上怎么不能来?!”范炎青虎着脸,竟是一副比谁都委屈的口气说,“纵是义父,这回我也不站在他一边。皇上为他茶饭不思,为他日夜忧心,想了他、惦了他这么些日子……他倒好,回来之后一声不吭,倒令施大人接来一个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的义母来!他、他……”两道剑眉往里一蹙,一双凤眼生生勾出一团烈火,只差没捶胸顿足道,“他真是气煞我也!”
少年天子健步如飞地去往情人所在的地方,并未听见范炎青于自己身后气急败坏地嚷声。于心间仓促算了算与他分别了多少日子,顿感心疼得很。一念,一瞬,一弹指,一罗预……但凡不能在他身边,所有的花费,都是奢侈。
还未踏入门内,便听见一个女子娇怯的声音,“别人画龙点睛,最后一笔最是神妙。可你这最后一笔,偏把我的眉儿挑得太高,可不教我好些轻浮?”杞昭心里一下发懵:这欲嗔还羞的娇憨音调,分明是调情无疑。不自觉地于槛前一收脚步,便又听见了一个柔软含笑的男子声音,“你是日高慵起懒画眉,我好意代劳,倒落得不是了。”
也不知自己这心如鼓擂地是在怕什么,他怔立了好片刻,方才小心地探头往屋里望去——
温商尧正与一个女子并肩而坐,那女子偎于他的身侧,似在与他一同赏看一幅画。
另一幅美人图高悬壁上,杞昭几乎以为,眼前女子就是画中美人活色生香,脱凡而来。过去他从未仔细瞧过这幅近于咫尺的画,可此时此地的一眼相视,他顿时明白过来——画中女子是自己的母亲唐乔。他又惊又骇目瞪口呆,心道定是自己心急糊涂,复又定下心神抹睛一看——原是淮王世子妃苑雅。
不及细想何以此二人挨首并肩这般亲密,杞昭已蓦然为眼前此景灼红了眼眶:一个英雄的归宿,若是不能征鞍千里,唱凯而还;到底也该是这般归剑入鞘,美眷如花。
☆、82、日高慵起懒画眉(下)
“义母炎青只认皇上一人!管她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范炎青不过是听闻孙虎所言有苑雅一人,这会儿伫在院子外头,仍旧气冲冲地嚷个不休,“在我眼里,也不过是蓬发臼头、獠牙盆口的‘天下第一丑妇’!”
一旁任其唠叨的胖子忽而双目圆瞪望向少年身后,两唇开张似有涎水滴落,把本就肥钝不堪的一张阔脸更衬得又呆又痴。他目有所指地拽了拽少年的衣袖,又憨憨傻笑不止。
“你拽我干什么!我既敢说,便也无惧他人听到!那‘天下第一丑妇’面似焦炭,身似斛桶,舌长七寸人见了愁,声若洪钟鬼听了怕!想当我范炎青的义母,也不对镜照照,配是不配——你又拽我干什么!”范炎青被孙虎拽得急了,猛一循着他的目光掉过头去——当即怔住不动了。
似一株仙葩立于不远处的,不正是自己口中那个“蓬发臼头、獠牙盆口的‘天下第一丑妇’”么!
“苑雅见过范将军。”那女子抿着红唇旁的一抹浅笑,款款莲步而来,莺啼软语地说,“苑雅听闻将军力擒贼寇一战闻名,今日有幸一见,果是年少英雄……”
不知何来的彩光刹那溢了满眼,仿若霁后的虹匆匆映过眸子一般。苑雅说得什么范炎青哪里还能听见。只觉自记事起,莫说是活生生的人物,便是他曾见过的最好看的光景,譬如那些春的花柔茵碧、那些秋的枫红艳冶、那些戏台上的粉黛罗衣、那些年画里的姮娥西子……都及不上眼前这个女子的淡蛾娇眼,盈盈一笑。少年梦呓般呆怔了半晌,蓦地将嘴咧得老大,仿佛谁拧着他的颊子扯出了一个笑来,朝这绝色女子撒娇唤道:“义母!”
温商尧伫在窗前,见被两个少年围着嘘长问短的苑雅向自己投来嫣然一笑,便也报以她同样好看的微笑。
俩人视线交汇的模样分毫不落地收尽眼底。杞昭紧攒两手,生生将涌上的泪给逼了回去,强出一声道:“朕倒不知,你令施淳去往济南,原是去接世子妃。”
“并非陛下想见的那样。”温商尧轻咳了咳,返过身来,倒似颇知对方心中所想地说道,“世子妃心存高义,愿为陛下、为大周远赴塞外,献身强虏。她唯独求臣替她作一幅画,臣自当应允了她。”
“察可古欺朕太甚!朕不想因自家门户生变,反教外人讨得便宜!”
“有人生性好战,有人偏就耽于安逸。羌人铁骑虽骁勇善战,而我大周历经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也早不复当年的人尽可欺。察可古虽靠其勇力一统部族,但若当真要他耗举国之力出兵来犯,只怕周遭的反对声音也不会少。他以求亲之名屡次寻衅,一为试探,二为寻得借口压制族内纷议。陛下何不顺水推舟,再给他一个女人就是了。”
“朕好糊涂!来之前还千番告诫自己,今儿绝不与你商谈国事。”听这淡然口气似也并未将那个女子放于心上,少年天子稍感心头纾解,当即走上前,将自己投身于对方怀里。两臂箍他箍得好紧,闭起眼睛,好一阵贪婪地嗅着那久未闻见的微微药香,又轻声道,“今儿朕只与你赏戏……”
“赏戏?”温商尧微一低头,即迎上了一对黑黢黢又水淋淋的眼睛,听他一脸认真地道来,“赏一出‘登徒子扒篱偷瓜,调嘴调舌逗引民女’的戏……你若赏不够,朕亲自与你搭台扮来便是……”
莫说本就相思镂刻入骨,纵是心坚如磐,怕也会被此刻情人眼眸中的温存哀伤化得一碰即碎。轻轻一声叹息,温商尧以掌心轻抚过少年那丝织般的柔嫩面颊,转而又为一双灼热热的唇封住了口舌。
一重冰来一重火地四唇相接,杞昭眼睛一闭,以舌尖于那又软又冰的唇上连舔几下,便要将整条舌送入对方口中。
情人的回应并不热烈,甚至可以说十分冷淡。他没有收拢牙关,却也未完全将其打开。杞昭几番要探舌进去,搅着他的舌与自己一同送动,却几番铩羽而回,尝不得一个深吻的绝妙滋味。一下放开对方,瞧了瞧对方那无波无澜的一双眼睛,皱起眉问,“你想说朕做错了?”
温商尧摇了摇头,道:“臣并没有这么说。”
“可你这样子分明就是在说朕错了!”一摆龙袍,少年天子蹬蹬远去几步,撑开双肩坐了下。冷脸道,“朕也料到你若去了蜀地,见了佋王,就会知道子衿的死因朕是瞒了你。可那时你病得那样厉害,朕宁可负了你,也不愿你受那情义两难的烹灸,伤得更甚!”
温商尧微微一蹙眉,也并不答话。
“朕恨透了女人的舌头,犹是太皇太后的那条。”眸光如剑凌厉往旁处一扫,他举起案上一盏茶瓯,掀盖瞧见里头的茶汤